回京的时候已经是仲春时节，路上不时出现的白骨成为了绿草的点缀和肥料。可能因为大地被困了两年，不得好好舒展手脚，所以今年的万物长得格外繁茂，到处都是生机，满眼都是鲜活的生命。

    九方同看着曾经走过的荒凉之地，如今变得草长莺飞顿时觉得昨日种种恍如昨世。而季世聪和那几个护送倥侗沫的侍卫总是在休息时大放厥词，告诉他们哪里是白骨累累，哪里是残垣断壁，哪里曾经是他们躲避的地方……

    越往南走，草木越茂盛，鸟啼虫鸣声越多，人们耕种的身影也能摇摇看见。进关后，青阳易打发走青阳羽的人就放缓了进程，纵然骑马驰骋也是为了一览这壮美的北国风光。青阳易一路上听着他们讲路上的事，有时会忍不住侧耳倾听。他才有时间想象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一路上逃难是多么的不易，他才知道这个不怎么胆大的姑娘竟然在危机之时把所有钱财都分了下去。所以当有人私底下说倥侗沫是个傻子时，季世聪和九方同在无人瞧见时好好修理了那个侍卫一顿。

    倥侗沫肯定不知当护送的人带着金银和粮食一批批找到青阳易时，每一次都带给他们莫大的希望，就像折了翅膀的老鹰，面对四处险象环生的恶劣环境，每次只能靠上苍降下来的甘露活下去，而那些金钱和粮食便是那一点点甘露。这也给他们在胡国之地增添了一种莫大的自豪感，东西虽然不多，但是一直不断地有人回来。这种团结友爱的精神不仅支撑着他们，更让胡燕世子等人看到了他们没有被青雪朝放弃。

    一路上逃难人的尸骨难存，他们觉得能从哪个不毛之地中这样活着回来真好。所以每个人对那个曾经和自己跋山涉水的姑娘都充满的感恩。危难之时，不忘他人，时时刻刻想到别人的处境，这是多么难得的善意。倥侗沫不知道这次胡国之行，为她日后的风光埋下了多大的伏笔，但当在千钧一发之际，万千壮士站在她身后时，那种气壮山河的美和震撼，没有几个人能拥有。

    墨竹和沧叔半路离去后，好不容易走到青雪朝青都城的倥侗沫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冒着严寒，拖着病体，他们一行人只得在都城里住了下来。他们没有回羽王府也没有去易王府，而是悄悄地来到了栖霞山的青龙寺。被方丈安顿好后，倥侗沫连夜打发那三个侍卫去召集易王爷的人。她在寒风中向大家出示了香囊里的那枚九龙玉佩，并把最后的一些金银分给他们，好去接青阳易平安归来。

    人总是在神经紧绷时精神百倍，一旦松懈下来便会生病。陌上花开时她们收到消息，说是胡国内乱已平，所有人即将南归。

    月娘许久未回青雪朝的青都，她感慨万千，总是迎风叹息。20多年前的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随着当时的使团来庆贺新帝登基。因为她的那把胡琴拉的好，便被当时的闻人皇后留在宫里教授娉婷院的姑娘们艺伎。

    随着入宫时间的增加，月娘和闻人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伶舟雪越来越好，两个人恨不得义结金兰。在她入宫的第三个年头，闻人皇后把随自己入宫的陪嫁丫鬟伶舟雪风风光光下嫁给涵州的陵尹府少爷。她为此还笨手笨脚地绣了一对像肥鹅般的鸳鸯送给她作为贺礼。

    后来闻人皇后有喜，青阳帝很高兴。但不知什么原因，孩子在五个月大的时候滑胎了。闻人皇后每日泪如雨下，最后竟然一病不起，药石无效后不久就离开人世。她一开始还会去给闻人皇后拉胡琴解闷，但闻人皇后病后她便很少见到本人。闻人皇后去后，除去给她殉葬的宫人，其余都找了理由打发出宫。月娘也被当时胡国的特使带回了胡国。原本一期一会的约定注定无法实现，她都来不及和刚刚怀有身孕的伶舟雪告别就被赶回了关外。后来因为月娘不肯嫁给胡蒙的王爷做妾便被打入了乐籍。

    从在枝头唱歌的凤凰变成了草里找虫吃的落汤鸡，真是一种人生毁灭的感觉。昏天暗地的过了几年，被前来经商的陵尹府老爷找到赎回了卖身契，自此后她便如凤凰涅槃重生了一般。

    月娘后来虽然没有见过伶舟雪姐姐，但是一直有书信往来。后来陵尹府再有人来就是七叔了，当陵尹澈第一次出现她面前时，她真想抱住这个孩子。

    如今陵尹澈有心，月娘又一次回到了青都。她百感交集地陷在沉思里，时常不说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倥侗沫没有问，青竹也知趣的不去多嘴。三个女人在青龙寺的别院里，躺在春天的百花中，疗养自己的身心。

    清风大师接到青阳易的书信后，特地把青龙寺的樱花苑腾出来让三个身心俱疲的女子休息。

    有时推开窗看着樱花枝头的露水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有时在樱花树下看着日影斑驳就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有时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诵经声就会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祝祷远方的人平安归来。

    看着樱花树慢慢露出了枝丫，悄悄有了白色的花蕾，静静展开了花瓣，青竹就觉得时间过的好快。她忍不住想把花摘下来，撒进水里看着它们被水冲的四散而去就会想起那晚有人闯进驿站的刺杀行为。她也有些想念那个护着自己的人，可是她不敢问、不敢说，只能看着倥侗沫收到信后表情判断一行人归来是否顺利。

    各怀心事的三个人，许是因为大半年都在路上颠簸，所以真真的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看着天空、树影、楼阁、笔墨纸砚发呆。她们偶尔聚在一起做做女红，却没有了当时在北行途中做鞋袜的欢喜。她们仿佛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出去飞了一圈心就倦了，只想藏起来躲着。

    清明节的时候整个青城都热闹起来，那些踏青的人一波又一波向着城外走去。而来青龙寺打樵的人也络绎不绝，倥侗沫总是站在楼上看院外路上的车水马龙，总觉得那些富贵像是浮云，随时都可能消失不见。那日，她猛然想起在涵州的老宅里还有一些无名的坟茔，心内越发不是滋味。于是，她走下了客房，想趁着夜色去大殿里祈福。

    奇怪的是，夜色深沉中竟然传来了敲木鱼的声音。晚课已经结束了啊，倥侗沫和青竹对望了一眼，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大殿外。只见一个身穿红色僧衣的老和尚在一下一下地敲木鱼，她们以为是清风大师便走进殿去跪在佛前的蒲团上，拜了三拜。抬头再看时，那敲木鱼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姐，不会是鬼吧。”青竹拉着倥侗沫的袖子问，吓得已经缩成一团。倥侗沫也好奇地站起身打量着大殿四周，只有烛火茕茕而立，随着春风飘来荡去。她和青竹一起看向佛像旁的经幡，只觉得后面藏着魔鬼一般。

    她们一步步向后退，生怕从殿后面跑出什么妖怪来。忽然大殿里的烛火一下子都灭了，青竹和倥侗沫瞬间抱作一团“啊啊”叫了起来。月娘和清风大师赶来时大殿的烛火已经亮了，她们两个的背后被人贴了两张纸条。清风看后好像是一副对联，上面写着“杏雨又纷纷，看满面珠花，诚然眼里思亲泪；春山长寂寂，斟一杯水酒，兀自坟前奠纸灰。”

    两个人看着殿前的香案上果然放了一杯酒，更放着青竹头上的珠花，而倥侗沫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头上的玉簪竟不见了，细细思量后她花容失色晕了过去。

    春雨下了一阵又一阵，花也落了一层又一层，倥侗沫懒怠出门，青竹也无意梳妆，任凭时光飞逝，花蕊枯萎。

    那日风和日丽，燕子早早出去觅食，倥侗沫抬头看着刚孵出的小燕子玩，青竹收拾着地上的白色燕屎，月娘在楼上弹着胡琴。忽然大门被推开，三个人吓得同时看去，只见陵尹澈风尘仆仆的笑着站在那里。

    “澈儿”

    “公子”

    “澈哥哥”

    三个人同时叫出了口，青竹跑过去接过了陵尹澈手里的包袱，欣喜地向门外望去，可是什么人也没有。她有些失望地跟在公子身后，看着倥侗沫站在廊檐下用帕子抹眼泪。陵尹澈一边给倥侗沫擦眼泪，一边向着月娘问好。当他想拉着倥侗沫进屋时，才发现倥侗沫不住地向后看。

    “墨竹和沧叔回涵州报平安。七叔现在在店里，只有我先跑来看看你们可好。”陵尹澈赶紧解释说。

    倥侗沫听了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努力笑着说了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公子你没有和易王爷一起回来吗？”青竹终于忍不住问。

    “在关外就分开了。他们应该也回来了。”陵尹澈喝了口月娘倒的茶，说，“找他们有事吗？”

    “没有、没有……”青竹赶紧摇手道，“小姐一直念叨在关外他们帮助我们很多，所以想好好谢谢他们。”倥侗沫一听脸先红了起来，然后疑惑地看向青竹，只看得青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陵尹澈看着二人的样子大概明白了什么，说了句：“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他便痴痴地看着两人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