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灾

    三日后。

    温阳若水,自窗外倾落入室,流淌于床榻间。

    宿渺意识逐渐聚拢,密如蝶翼的眼睫轻颤几下,随后眼帘缓缓掀开。

    眼前一如往常的黑暗,倒是让宿渺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识海空白两息,才逐渐想起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

    宿渺试图辨认那道魂息所在,然而毫无所获,她迟疑着唤了声:“子休?”

    结果没有预想的回应传来。

    宿渺怔了怔。

    正自怀疑记忆的真假,须弥戒忽而在指节处微微一旋。

    宿渺福至心灵,将指根凑近了耳畔,果然听得一声如冰碎玉。

    “作甚?”

    宿渺笑道:“寻你不见罢,难免忧心。”

    秦子休:“……”

    一阵轻风拂过,秦子休转瞬便从瑶光琴中现身而出,在他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的灵源在丹田处收束凝化,内伤隐痛较之前两日时,已是平复了许多。

    秦子休打量了两眼宿渺的脸色,见已无大碍,只气血尚有些不足罢,便道:“该喝药了。”

    宿渺微愣,道:“我们已经到通幽阁了?”

    秦子休:“嗯。”

    秦子休挥出一道劲气打在了门檐吊挂的阁铃上,叮铃声作响后,不过片刻,便有阁侍端着碗药走了进来。

    “圣、圣女,您醒啦,太好了。”阁侍声音微抖,将端得稳当的药,放入已然起身半坐在床榻间的宿渺手上。

    宿渺细眉一颦,犹记这阁侍名叫春雪,是一介没有灵根资质的凡间人,先前也曾负责接待过自己,为人活泼善谈,并不是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

    宿渺心有不明,于是温声疑惑道:“你怎的如此害怕?可是我有何处不妥?”

    春雪一愣,赶忙摇头,如拨浪鼓似的。

    摇完了才想起医谷圣女看不见,又赶忙道:“不,不是……”

    宿渺更为困惑了,正要再问,哪知秦子休忽然开了口:“她看不见我。”

    这话一出,春雪顿时抖得更厉害了,连宿渺都感觉到了春雪那股不安的气息。

    秦子休再次冷漠道:“我先前抱你进了通幽阁,她只见你昏迷悬在半空,不见我身影,我一开口,她以为遇着了鬼。”

    宿渺闻言,顿时失笑不已。

    宿渺对着春雪道:“你莫怕,他并非鬼邪之物,而是魂体尚未凝实的灵仙。”

    听此,春雪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个乌龙,脸一红,不由羞愧不已。

    她晕头转向地望着虚空,窘然道了句:“抱、抱歉,是我愚钝不识,还望仙人勿怪。”

    秦子休扫了眼望错方向的春雪,又瞥了眼宿渺,兀自坐在了床侧,也不说话,臭着个脸。

    宿渺哪怕瞧不见,也知秦子休定是不怎的高兴,于是先对春雪道:“无事,他脾性如此,并非多怪于你。”

    春雪讷讷点了点头,忙躬身告退。

    待春雪离开后,宿渺才对着秦子休道:“子休可有兴致去瞧瞧俗世新奇物什?”

    秦子休梗着脖子不说话。

    宿渺也不急,就这般偏着头等回应。

    见状,秦子休薄唇微抿,须臾才别扭道:“……去哪。”

    宿渺道:“灵器宝阁,茶馆酒楼,热闹集市,随你乐意。”

    秦子休顿了顿,道:“你先把药喝了。”

    宿渺一怔,才反应过来药自从被端入她手中后,便一直未动。

    于是应着秦子休意,宿渺将汤药一饮而尽。

    *

    午时日芒足,照得茶楼后院栽种的成片茂林亦清晰无比,落了满眼翠绿。

    虫鸟叽啾间,不远处隔间传来几人交谈声。

    “听闻渡玥仙尊此去魔界,便再没了音信,也不知凶多吉少。”

    “仙尊实力独步三界,数十年前魔尊那老刁也不曾在他手中过个万招,必然不会有事。”

    “你们与其关心半沧宗的近神,还不如多关心关心此番入得人界除那劳什子邪灵,有没有命回来。”

    “说来也怪,渡玥一去魔界,这鬼窟封印就松动了,如今人界被邪灵危害,多方城池血案频频发生,渡玥也不见现身主持大局,指不定这其中有何猫腻。”

    “你莫要胡乱揣测,兴许是鬼窟先有异动,渡玥仙尊察觉后便立时启程去了魔界,却不知困于何险境,这才迟迟不曾现身。”

    “谁知道呢,说我揣测,你不也是仅凭猜想断言?”

    “行了行了,莫要再作无谓争辩,如今人界困于灾厄,各派仙家皆已出山平乱,若逢半沧宗人听见你等妄议仙门魁首,指不定抽了剑就劈了你们二两肉,治个不敬之罪。”

    秦子休寒眸微抬,视线落在那传来声音的隔间处,若隐若现的几道黄衫身影。

    听那言谈,想是仙家不知哪门哪派的子弟,正路经留瀛洲暂作停留,之后将启程往人界某地去。

    秦子休眼含思量,无端对“渡玥”二字凭生意动,却实在说不上是何情绪。

    秦子休抬眼看向对面被白纱垂迤的幂篱笼住了身形,并捻着杯茶慢慢品茗的宿渺,道:“你可曾听见那几人说的话了?”

    宿渺颔首点头:“嗯。”

    以为秦子休言及的重点在于鬼窟封印松动一事上,宿渺正要论说自己的想法,不想秦子休却是道:“渡玥此人,你知悉多少?”

    宿渺微讶,不知想起什么,沉吟一顿,倒也直言不讳:“渡玥仙尊乃是仙门魁首,年仅十六便已结丹褪了凡人之躯,当年在沧穹大会上大放异彩,一举拔得头筹,跻身仙门第一派半沧宗宗主的首席弟子。如今他年方百岁,便已是半步渡劫,近乎比神,是为天道第一人。”

    语罢,宿渺浅浅抿入一口茶,话音一转悠悠道:“渡玥仙尊是不世出的英杰才俊,听闻容貌也生得极好,想来不知仙家各派多少女子为之倾心。”

    秦子休眉宇一蹙。

    谁问这了??

    秦子休蓦地打断宿渺,道:“可知他生平名姓,背景来历?”

    宿渺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忘了正带着幂篱,遮得严实下,秦子休当是瞧不清她动作。

    于是她开口回道:“说来奇怪,无人得知渡玥仙尊的身份来历,只知他是从往生海而来,彼时已逾龄十三,名姓秦衍。”

    秦衍……

    秦子休思忖着,仍是抓不住丝毫头绪。

    宿渺冷不丁又道:“倒也是巧,子休和他都为秦姓。”

    明明只是一句无心之言,秦子休却不知为何,心生异样。

    顿了顿,秦子休转而淡漠道:“瞧你这番情态,莫不是也对那渡玥倾了心。”

    宿渺眼睫轻颤,缓缓半垂了头,幂篱纱帘也跟着朝下一轻缭。

    见状,秦子休哪还不明。

    秦子休正想冷言两句,不想宿渺却是摇头否了他猜言。

    宿渺清浅一笑,模棱两可道:“倾心应是算不上的,宿渺自知轻微,自然也不敢肖想。”

    “我知他骄于长风,如星如月,便也足矣。”

    “他曾救我性命。”

    宿渺犹记数十年前那险些丧命高崖的骤雨初晨,彼时她年至及笄。

    依谷中规矩,女子及笄当日,须往长生崖摘得一株长生花,以花簪发,绾三千青丝,便算成了及笄礼。

    宿渺于谷侍陪同下,上到那长生崖,不想天公不作美,陡然下了暴雨来,地面被打湿得泥泞。

    宿渺一个失衡脚下踏空,便直直往高逾百丈的崖下坠了去,崖生树杈不时将她鞭打,烈烈剧风生割她骨皮。

    原以为必死无疑,不想意识的最后,一人踏风而来将她揽入了怀里。

    待宿渺从重伤中清醒过来,已是五日之后。

    宿渺从父亲口中得知救她之人,正是不久之前方登半沧宗首席弟子之位的秦衍。

    彼时秦衍之所以到医谷来,是奉其师尊之命前来寻一味仅从医谷出的丹药,路过时恰逢宿渺坠崖,便也适时出手将她救了下来。

    秦子休眉宇微蹙,竟是莫名不想再听宿渺多说其对那渡玥仙尊的感观。

    秦子休别过头,语气清冷道:“……你方才说,他逾龄十三,名姓秦衍。那弱冠之时呢?可曾取字?”

    宿渺道:“不曾听闻,似是渡玥仙尊无意再多一字。”

    闻言,秦子休默了默,最终依是消了疑窦,未再深究。

    宿渺摩挲着茶杯,思忖道:“依他们所言,如今鬼窟封印松动,邪灵流泻肆虐苍生,想来重伤濒亡者,感染邪气者,已是不知其数。”

    “短短几日,魔族便造尽了孽,我本以为只有医谷遭了横祸,却不想天下人都困在了苦难中,渡玥仙尊竟也着了魔族的道,落入不知凶险几何的境地。”

    秦子休道:“魔族破坏三界平衡,引生灵涂炭,天道当诛。魔人此一为,不过是将族群往绝路上逼。”

    蓦地,秦子休无声勾唇,笑不达眼:“想来仙门各家之计,左不过是除邪降祟,封印鬼窟罢。”

    但这不够。秦子休心道。

    不知由来的杀意涌于胸腔,冥冥现于识海的理念,是为以杀止杀——孰以全力,剑封魔族永堕无望地狱,再不得出来祸害人间。

    秦子休思绪微敛,最终没有道出未尽之言。

    宿渺疑惑地偏了偏头,无端觉着秦子休说一半收一半。

    等了半晌,也不见秦子休再言其他,宿渺只好作罢,转而道:“我们去人界吧。”

    秦子休道:“想去出一份力?”

    宿渺点头应声:“嗯。”

    秦子休无可无不可,却是道:“贸然入世,不止是面对邪灵,也极为可能同魔族打上照面,不怕被认出来?”

    宿渺笑了笑道:“须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宿渺虽修为不算佼佼,到底也有几分相搏的实力。若因担忧自身安危而畏畏缩缩,明知世有陷于伤痛者万千而毫不作为,岂非有辱医谷清正刚阿的门风。”

    “宿渺不怕。”

    语罢,宿渺又缓声道:“如若届时真有变故,你便舍了我自行离去,藏身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护好自身。万不可被魔族抢夺了瑶光去,以免天下大乱,人仙两界沦亡。”

    秦子休闻言,无端不喜宿渺那句“断舍离”的话意,于是没有回应宿渺这句,而是道:“预备何时动身。”

    宿渺想了想,道:“明日吧,今日需得回趟通幽阁整理行装。”

    秦子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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