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人

    翌日一早,晨雾尚缭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天覆一层晦云,瞧不见日头。

    城西宋家府管事听闻仙门医谷来了人,忙放下还未上手多久的活计,迎了出去。

    “圣女大驾,有失远迎。”管事对着那幂篱拢了半身,裙裾月蓝的女子恭身道。

    宿渺伸手虚扶管事,温声道:“无需多礼,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容我入得贵府吊唁亡人,并对贵府一案再作一番细查?唯望尽快捉拿凶手,以告慰宋府冤魂在天之灵。”

    明了宿渺来意,管事连忙应声道:“自是求之不得,圣女里边请。”

    宋家是为城西大户人家,子辈满堂,然而因着前几日突逢血灾,嫡系一支尽皆亡没,勉强打理着宋家的,只剩了庶出支系伶仃几人。

    以致于如今偌大个宋家府,却是如同失了人气的幽宅般寂静。

    待逐一检查过宋家近三十来具遗体,发觉仅有新郎官人皮质地有异后,宿渺那份悬于心口的猜测便算是落了一半。

    而在作别宋家府,去往城东王家探查,所得结果与莫宋两家一同后,猜测便直接落了地。

    离开王家时,天色已近日沉。

    “人皮厚实有异,却是浑然一体,也探不出邪息。”宿渺秀眉颦蹙,实在想不通此间关窍,“这与此案的联系究竟是什么……莫非真不是邪物,而是何人不知凭借了何种术法为祸?”

    话落,宿渺忧虑地叹了叹,“再过一日就是孟家婚宴了,难不成还要再出一桩灾么。”

    秦子休走在宿渺身侧,闻言笃声道:“不会。”

    宿渺怔然一顿,问道:“何解?”

    秦子休淡漠道:“且看你那越师兄办事效率如何了。”

    宿渺:“……?”

    直到这夜戌时,越明子传灵于宿渺言说有重要发现,一应半沧宗门人也尽皆汇聚于含芳阁时,宿渺才知秦子休是何意。

    “参宴宾客的确有蹊跷!”越明子声音含着急切激动,将罗列尽了莫宋王三家参宴者名姓的宣纸铺陈在桌面上。

    只见纸张上,近乎全数名姓上都横亘了一道宛如血口般的朱墨。

    而特殊之处在于,每家皆是有且仅有一个参宴者名姓被黑墨重点圈注。

    越明子指着被朱痕划过的名姓道:“如诸位所见,被朱墨标记者,全为婚宴后两日陆续猝死于夜间之人,无一例外,且毫无征兆。观死者身体,亦是无任何致命伤势,似是平白失了意识,再也不曾醒来过。”

    越明子指尖滑动,边相继点过仅有的三个以黑墨圈注的名姓,边道:“而这三位,全于婚宴当日离奇失踪,至今找不到丝毫踪迹。”

    “最蹊跷在于。”越明子一顿,沉着脸继续肃声道,“三人全为籍籍无名者,也都曾于婚宴之前往鬼门关走过一遭,已是到了落棺入葬这步,却偏偏以痴傻之态死而复生,又被莫宋王三家婚宴主人公邀请参宴,旁的人不解,只道是大户人家行善举罢了。”

    “死而复生?”宿渺凝眉缓声道,“凡人命数自有天定,怎可能有死而复生一说,除非命机本就没有衰消,庸医错判。”

    “但既已入葬,便说明此前已是确认死亡无疑,毕竟在人界,亡人入葬前需得停灵三日以上,确保死者是否能复生,三日一过,神仙难救,魂魄当是早入了冥界,无力回天。”

    宿渺顿了顿,又道:“兴许便是邪物附身,创造死而复生的假象,用以迷惑他人罢。”

    越明子颔首:“不无道理。”

    秦子休淡漠道:“究竟是何情况,一探便知。”

    闻言,一应人齐齐看向那片出声虚空,只听秦子休道:“查明孟家婚宴所邀宾客中,是否有与这三者情况相似之人,有便访之,无则另作打算。”

    ……

    临离开含芳阁前,越明子脚步微顿,回身看向屋内的宿渺,迟疑须臾,他道:“你们二人同住一间房?”

    宿渺闻言轻怔,正要回应时,越明子又道:“可是因着灵仙师的存在不便凡人知晓,因而不得不只要了一间?若是如此,在下可以帮忙。”

    宿渺一噎,却是想不到要以何理由婉拒越明子好意。

    她无声一叹,便要开口应下,谁知秦子休却是冷不丁道:“我二人即便是在医谷,亦是同处一室,已成习惯,非是因旁的二三理由,就不劳烦越兄为此奔忙了。”

    宿渺豁然瞠目讶然,心口急跳。

    似乎有哪不对,又似是并未说错。

    越明子闻言一愣,见宿渺未反驳只言片语,一副默认的模样,眸色渐渐黯淡。

    之前不愿看明之事,如今已是容不得他再自欺欺人了。

    越明子无声苦笑,缓缓点了点头:“是我眼拙不明,二位早些歇息。”

    宿渺唇瓣微抿,最终还是道:“越师兄慢走。”

    越明子颔首作礼,后离开了含芳阁。

    “你与他究竟有何渊源。”秦子休蓦地开口,淡漠语气里竟似含了一丝质问般,道,“若我未猜错,他心悦于你对么。”

    宿渺察觉到了秦子休这点反常,心尖浮上一丝微妙。

    她压了压不由浅勾的嘴角,道:“约莫六十年前吧,越师兄因入秘境试炼时不慎重伤,寻至医谷求救,当时父亲正于往生海寻一味稀珍仙草,赶不及回来,于是便由我接治了他。”

    之后如何,宿渺不再细说。

    但秦子休听到此,又有何不明。

    又是渡玥仙尊,又是小药仙师,如今又出现了一位越师兄。

    秦子休不虞蹙眉,正想不再理会宿渺,自去瑶光栖所冥想时,却听宿渺温缓道:“子休既能如此问我,可是明白了何为心悦?”

    秦子休一愣。

    ……明白吗?

    秦子休不由自问。

    谁知心弦无声颤栗,却又似被一层不甚明晰的冰冷外壳蒙覆其下,紧紧压制。

    来自神识的细微痛楚在无端拉扯,以致识海隐有气血翻涌之象。

    秦子休心头微惊,连忙运转灵源,以图平复神识灵海的异样。

    他迷茫蹙眉,最终沉声回应道:“不知。”

    宿渺闻言怔忪,旋即忙别过头敛下了神色。

    阁内一瞬静默。

    宿渺笑了笑,语气平常道:“来日总会知晓的。”

    倒是她忘了,秦子休灵识方生,虽能感知他人情绪,可自身于常人之间感情一道上,却是尚处于蒙昧阶段。

    而方才排斥越明子一举,想来不过是本能亲近于所奉之主,从而厌于主人目光落于他人身上罢了。

    倒像孩子心性。

    宿渺无声轻笑,暗暗摇了摇头。

    万不可再操之过急,需得徐徐图之。

    宿渺心神微定,便也抬起戴着须弥戒的手,示意秦子休道:“今日便先歇着,明日可还有得奔劳。”

    秦子休薄唇微抿,身形一闪便回了瑶光琴内。

    宿渺不由轻缓摩挲着须弥戒,起身朝床榻走去。

    秦子休眼望如海辽漫的瑶光月境,犹豫片刻,唤道:“宿渺。”

    “嗯?”宿渺安然躺入床间,闻声轻应道。

    秦子休顿默一瞬,淡淡道:“你呢,可知何为心悦?”

    话落,他忽而想起先前宿渺谈及某位仙尊时的细微貌态,立时反应过来此问实在有些愚蠢,于是赶忙换了个问法,道,“我是问……你可有心悦之人?”

    此前宿渺已说过,对那渡玥是为倾心算不上。

    既如此,当是无有心悦之人吧。

    宿渺闻言一笑,有心想以模棱两可之语逗一逗秦子休。

    然而话到了口中,却是下意识遵循了本心,对着这尚处懵懂的琴灵仙师缓声道:“有。”

    秦子休一怔,心尖漫上说不明的堵意。

    难不成……是她口中忧虑焦心的小药么?

    秦子休阖眼躺在月境灵海,囫囵淡漠道:“睡了。”

    宿渺正自想着秦子休会有何反应,谁知只得了这没有后文的一句。

    宿渺无奈一笑,不再多言其他,只闭眼安睡,落下一句。

    “梦安。”

    ……

    隔日午时,半沧宗很快便将查探到的消息传了过来。

    果不其然,孟家府拟邀请参与婚宴的宾客中,正有一位此前也经了一次起死回生,目前状态痴傻之人。

    宿渺握着写明此人所居之地的传灵牒,与秦子休一同,立时动身前往。

    到至目的地,只见掩于街市僻巷的破败宅院里,一身形消瘦,满脸布着沧桑褶子的男子正坐在庭院中央,呆呆望着顶上树枝间,叽喳鸣啼的鸟雀。

    一行人杵在门口,越明子率先向前拱手作揖道:“老先生见安,我等不请自来登门拜访,想向您请教一些问题,还望老先生勿怪。”

    然而男子却像并未看见宿渺等人般,仍旧维持原先举态。

    半沧宗门人面面相觑,心知明了此人古怪,不由暗暗心生警惕。

    而他们未能瞧见一旁的秦子休在打量了男子几眼后,便像是有了何判断般,径自朝男子走去。

    宿渺敏觉秦子休动静,忙跟随而上。

    其余人见状,不明所以一愣,也跟了上去。

    待停于男子身前,秦子休望入男子无神的双眸,对着旁侧一应人等淡漠道:“依尔等之见,一个魂神残缺,貌态痴傻之人,怎生得知何为婚宴,又怎生能如时应邀而参加婚宴?”

    “想来你等携于身上,测知邪息的灵器,此时仍旧安静。”

    闻言,半沧宗人下意识拿出灵器,果然如秦子休所言。

    “排除被邪物操控的可能,便只剩了一个答案。”秦子休冷声道,“本能。”

    宿渺微讶喃喃道:“……本能参宴。”

    秦子休看了眼宿渺,最后道。

    “他是孟家公子。”

    半沧宗人一听,豁然瞠大双眼。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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