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的严州已全然撇去冬日的严寒,春光正好,微风和煦,万物渐渐按捺不住,都卯着劲儿往外冲。

    陈千俞坐在石桌前,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拿着毛笔,习惯性地晃来晃去,晃着晃着,笔头就杵到了嘴边。

    “唉……”看着眼前洁净如新的纸张,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都说春天生机勃勃,怎么偏她的脑子停在了万里冰封的冬天。

    这厢正发着愁,“咔嚓”一声,冷不防地,头上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陈千俞下意识地循声抬头,竟见漫天的桃花洒落下来,片片粉白纷纷扬扬,扑到她头上、脸上。

    平素寂然的桃园一时间活了起来。

    这是她在严州的第三个年头,外人都道这官舍中的桃林是严州府一绝,她此前不以为然,直到今天才察觉出妙处。

    方才的愁绪瞬时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陈千俞连忙放下手中的笔,伸手去接,这桃花雨来得浓又密,不一会儿她的手就覆满了一层。

    她于是双手捧着,眉眼弯弯,却悄然瞥见桃花雨的尽头,似有一个人影。

    隔着坠落的花瓣,那人半躺在桃树上。一袭白衣,点点桃花像缀在他衣上,他仿佛就生在这棵桃树上。

    陈千俞一时看得呆了,整个人仿佛凝滞了一般,那男子却不惧也不恼,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这一会儿,你叹了二十八声气了。”郑均为一个回身,双脚勾住枝桠,身子倒垂着,在树下荡起来。

    “究竟有什么烦心事?”荡到陈千俞面前时,他问道。然而话还没落地,人又荡远了。

    陈千俞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在自己面前忽远忽近,早已忘记方才他问了什么,脱口而出:“你晃得我头晕。”

    郑均为愣了一下,随后咧嘴一笑,一个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坐到了她身旁。

    陈千俞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他没有戴冠,随意挽着一个发髻,几缕碎发飘在额前。

    额下是一双剑眉,眉飞入鬓,眼睛亮晶晶的却透着笑意,恰如三月的春风,虽是初见,却不让人觉得有一丝唐突。

    “莫不是桃花仙?”陈千俞盯着眼前的男子,嘴里蓦地蹦出一句。

    郑均为的嘴角又弯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更明媚了,连语调都不自觉有些上扬:“你叫什么名字?”

    “陈千俞。”看着面前这张俊脸,陈千俞完全没有意识到当下的情形有什么不妥。

    “你在写什么?”郑均为嘴上问着,眼睛却是没有半点往那纸上瞅。

    谁料陈千俞猛地一抬手,将那白纸捂了个严严实实。

    看着她那紧张的样子,郑均为“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看来她要写的东西,确实不能给别人看,这无意识的动作,显然忘记了纸上还滴墨未沾。

    “你是什么人?”陈千俞终于想起来问。

    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面孔,越看越觉着陌生,青天白日,一个陌生人这样大剌剌地出现在官舍,怎么想都有问题。

    郑均为看着她眼中迟来的戒备,又想起她方才的神情,存心想逗一逗她,于是凑近了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桃花仙啊。”

    陈千俞的脸像被手中的桃花染了色,一抹红晕瞬间爬上脸颊。

    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一尺,郑均为顿时像被什么击中一般,脑子里只剩下了“灿若桃花”四个字。

    整片桃林仿佛一下凝滞了,空气中没有一丝微风,呼吸都有些困难。

    郑均为不自然地别过脸,坐远了些。

    这一静下来,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随之便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郑均为“腾”地从石凳上弹了起来,撩起前袍,袖子一抹,逮着石桌上的桃花就往里搂,立时便将桌上桃花搜刮一空,又猛然瞥见陈千俞双手还捧着一些,没有丝毫迟疑,伸手就抓了过来。

    然后瞬间腾空飞出一丈开外,立马就不见了踪影。

    陈千俞看向他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一脸茫然。

    “小姐?”丫鬟又晴走到陈千俞身边轻轻唤了一声。

    她远远地便瞟见,桌上摊着的纸没写一个字,小姐又在那里坐着出神。

    “什么事?”陈千俞回头望向又晴,胳膊抖了一下,不慎将桌上的毛笔碰落在地。

    又晴连忙弯下腰将地上的毛笔捡起,脸上微微有些歉意:“夫人让小姐过去一趟。”

    陈千俞还欲再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眼眸渐渐暗淡下来。娘亲找她,除了那事,自然没有别的事,又何必问。

    又晴站在一旁,安静地等着她收拾着石桌上的笔墨纸砚,不是她偷懒,只是这些东西小姐从不让她碰。

    “阿娘。”陈千俞带着纸笔回来,刚进门,抬眼便见娘亲正坐在屋里等着她。

    “春天的日光刺眼,你总在外面写写画画,对眼睛不好。”

    何安如看着女儿将手中的东西一一在书桌上摆好,乖巧地站在她面前答了一个“是”。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与她父亲变得一样,嘴上喊着“是”,真做起来,是一点都不改。

    “娘也知道这些天委屈了你”,何安如拉起女儿的手:“但这次这个,家世、样貌都没得说,你指定满意。”

    陈千俞嘴上说着“好”,内心却没有一丝波动,这样的话她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结果呢。

    女儿低眉顺眼的样子狠狠刺痛了何安如,她心中对丈夫的怨气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

    二十年寒窗苦读,十年飘摇,如今又千里迢迢来这偏僻之地做这劳什子官,非但没落得一点好,连女儿的婚事也平白耽误了。

    可怜她这一个好好的女儿,落落大方,知书达礼,眼见十七岁的限期一日日.逼近,婚事还没个着落,竟要四处去与人相亲。

    想到这儿,何安如又恨起了这条律例,未免也太不合理,她这样的女儿找夫婿,合该挑着捡着才对,怎么能病急乱投医。

    可陈千俞还真不得不投医,大齐律例,女子年过十七未婚配者,罚千钱,杖三十,父母连坐。

    她如今离十七岁,还剩三个月。

    望着仙清居高高挂着的牌匾,陈千俞长舒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仙清居是严州最大的酒楼,她来严州三年,此前来仙清居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可近日……

    她嘴角挂着一丝苦笑,慢慢睁开眼,随后提起裙裾,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世事茫茫难自料,谁能想到她陈千俞,竟有一天要周旋于各路陌生男子间。

    许是将要下雨的缘故,这暖春三月,仙清居的二楼竟然有些闷,让人莫名生出一丝躁意。

    郑均为放下手中的茶杯走到窗前,双手推开窗,想要透透气。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

    那是……陈千俞?

    郑均为将身子探出窗去,细细看了一番,的确是她。

    她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色衣裙,与那日在桃花树下的一抹水碧色瞧着全然不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眼看着陈千俞进了仙清居,空气中的沉闷瞬间一扫而光,郑均为立马转身,几步跨出了屋子。

    此时正是仙清居最热闹的时候,楼内客人来来往往,他嘴上喊着“借过”,双眼一刻也不敢放松,小心翼翼地拨开人群,四处张望,终于在一间雅阁前看见了那个身影。

    只是事不凑巧,下一刻,陈千俞就推门走了进去。

    郑均为高高挥舞的双手停在了半空。

    “小二”,他招了招手,待人跑到跟前,指着陈千俞所在的房间:“那个雅阁的姑娘出来,你知会我一声。”

    “得嘞。”店小二收下铜钱,爽快应下。

    郑均为回了自己的雅阁,继续坐在桌前喝茶,或许是茶凉了,失了原本的味道,他皱眉看着青绿色的茶汤,索性泼在了地上。

    差人又泡了一壶送来,开门的功夫,他瞟见店小二就站在门口替他看着,空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他终于还是站了起来。

    “还没出来?”耳旁冷不丁地传来一个声音,店小二吓得一个激灵。

    “没有,公子。”小二拍了拍胸脯,如实回答。

    郑均为低下头,百无聊赖地踢着栏杆,这都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见什么人要这么久,还穿那么扎眼的衣裙。

    “公子莫急,这会子人多,怕是菜都没……”小二话说到一半,眼睛一亮,激动地扯了扯郑均为的衣袖:“出来了,出来了!”

    郑均为闻言立马抬起了头,果然一抹鹅黄色的身影跨出了那间雅阁,只是……她身后还跟着个男人。

    眼见着二人要走,郑均为赶紧绕了过去,守在出仙清居的必经之路上。

    不消片刻,陈千俞和那男子并肩走了过来。

    她低垂着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微微侧着头认真听着身旁的男子说话,瞧着便是一副官家女子的做派,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走到郑均为近前时,陈千俞突然抬眸,猝不及防间,两人四目相对,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并未在他身上多作停留。

    随后更是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她这个样子,与前日在官舍初见他时判若两人。

    郑钧为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藏青色衣袍,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今日换了衣服,她没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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