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过了倒春寒，洛阳的天也渐渐变暖。
杨昭的大婚，冲淡了人们对二征高句丽、擒灭杨玄感后的不安。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自高句丽战之后，纯熙所率的军队，因功勋卓著，封勋受赏者，不计其数。
裴行俨官升至五品，拜车骑将军。罗士信被封了长史，拜六品上，被调至齐郡通守丞张须陀麾下，镇压长白山王薄之乱。张知玄从都尉被提升为别将，本也应该与罗士信一道赴齐郡镇乱，可不知为何，他却执意要留在洛阳，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动用了祖父张须陀的权力，生生逃脱了赴任的旨意。
“嘿嘿，你小子，现在咱兄弟俩可是亲上加亲啊！”罗士信冲着张知玄笑到。
张知玄有些嫌弃的别过头去。
“你这小子好奇怪，前往山东，投到张大将军手下报效，立功获赏，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啊，别人争破头都想不来的机会，你为何要拒绝？”裴行俨在一旁摇了摇头，没想到这小子竟也倔得像驴一般，怎么说也说不动。
张知玄张张嘴，轻哼一声：“本少爷可不稀罕什么功啊赏啊的。”
“那你稀罕什么？”裴行俨摇摇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呀。”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说了一个字，却突然停顿了下来，视线定在远处，动也不动，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
“是承趾和世民兄。”裴行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的两个少年正骑着马肩并肩漫步在广阔的原野之上，马上两人，一个如秋日荧月，一个如夏日骄阳，交相辉映，熠熠灼目，远远望去，竟叫人有些瞬间的晕眩。
“哎，承趾这小子，最近几日尽是和世民兄在一起，怕都是忘了我这个兄弟了。”裴行俨叹息道。
张知玄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没想到承趾和世民兄这么投缘，明明过两天都要走了，还天天黏在一起，我真是......“裴行俨摇摇头。
“什么？”
裴行俨扬了扬眉，”你不知道吗？承趾要和世民兄一起去太原了。“
正说着，身边的张知玄却突然转身，大步走开，任裴行俨怎么唤也不回头。
“这小子，今日是吃错药了吗？火气这么大。”裴行俨摇摇头，跟着他往营区内走去。
“承趾，我们先回去了，别忘了一会儿的送行宴！”
纯熙摇摇手，高声道：“知道啦！”
金色的太阳挂在高远的天空上，原野上开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纯熙渐渐放慢了马速。
“你怎么了？今日里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李世民见纯熙神色有些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着这眼前的景色，想到了一个故人。”纯熙淡淡说道。
“故人？”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是啊。”记忆中也是这无尽的白，初雪就含在半空，风簌簌地吹着，那样相似，却再也寻不见那抹傲立的身影。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蓝色的瞳仁中却尽是烟云。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她。
自杨玄感离开后，她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如同绚烂的阳光突然被乌云所遮盖，见惯了她意气风发的模样，望着这样的她，他的心不知怎的竟会隐隐作痛。
忽然，她侧过头，蛾眉一挑，道：“你可敢与我赛马？”
“有何不敢？”李世民朗声笑道。
“好！”她马鞭一扬，迎着那冉冉红日，高声道：“我们，就比比看。”
“以何处为终？”
“天尽头。”她回头一笑，“直到天尽头。”
李世民先是一楞，待见她的笑，拊掌大笑：“好。我们就去天尽头。”
两骑马儿，发出长长的嘶声，并肩而弛，在茫茫原野上划过两道长线。
湛湛长空，乱云飞度，吹尽繁红无数。
鲜衣怒马的少年，奔驰在风中。
那些忘不掉的，抹不去的，如纷飞的尘烟，渐渐消逝在马蹄下……
可惜，这韶华不为少年留。
纯熙和李世民畅快的骑了一番，回到了校场上。将士们已经摆好了宴席，只等着他们入座了。军宴不如宫宴那般讲究，大家都随随便便的坐在一旁。火光下，将士们脸庞被镀上了一层暖暖的橙光。
“承趾，你来了？”裴行俨第一个注意到了纯熙，“快来快来，坐着。”纯熙被裴行俨拉了过去。
将士们看到纯熙，纷纷笑道：“宇文将军来了！”
“宇文将军，您来了！”
罗士信急忙起身，“将军，多谢你今日来为我送行。”
“没事没事。”纯熙拜拜手，“你可是最好的兄弟之一，我怎能缺席？”
罗士信腼腆一笑。
酒桌上笑语不断，“你们可知，承趾十岁的那年见到天子殿下，竟说殿下‘国色天香’，哈哈哈，他竟然不知道国色天香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哈哈哈...”
“行俨——”
“原来宇文将军还有这等糗事？”罗士信低头捂嘴笑道，连一直面色冷淡的张知玄嘴角也微微扬起。
落日的余晖将众人的影子拉的老长，纯熙也趁着气氛也喝了几杯，却感觉头晕起来。
李世民转过身来看向纯熙，只见她双颊通红，平日里有些苍白的嘴唇此刻却宛如艳丽的玫瑰，不由得眸色渐深。
“李，李世民，你怎么在这。”
李世民有些无语的抚了抚额头，“你的酒量确实惊人，只喝一杯居然就醉了。”他无可奈何地笑着，回头对裴行俨说道：“行俨，我先带着承趾回去了。”
裴行俨正在兴头上，点点头。
一旁的张知玄却冷冷开口，“李世民是吧，你和那家伙有这么熟吗？”
李世民挑挑眉，看向眼前的这个少年，只见他眉头紧缩，漆黑的双眼冷冷的注视着他。
“裴行俨，你把这家伙送回去。”张知玄走上前去，一把将纯熙拉了过来，鼻尖传来淡淡的梨花香，少年玫瑰般的唇擦过他的耳尖，他的心突然“咚咚咚”的跳了起来。
该死，怎么又这样？
他有些烦躁的咬了咬牙，将纯熙塞到裴行俨身上。然后一言不语的离开了。
李世民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深蓝的眸子如深海一般魅魑暗沉与难测。他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那行俨兄，承趾就交给你了。”
裴行俨有些无辜的摸了摸鼻头，任命的将纯熙背了回去。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啊？
......
可能醉酒的次数多了，这一次纯熙并没有觉得十分难受。
罗士信走的那天，漠漠平原，烟云如织。
光与影的交汇中，年轻的小将立在她面前，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角，站立如挺直的白桦，意气飞扬中，透出勃勃英气。那张稚气的面孔，经历了战争的磨砺，已经渐渐变得坚毅起来，隐隐透出大将之气。
“承趾，这就送到这里罢，再送就要走远了。”
纯熙望着他，心中竟是万分的不舍。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亲手挑选出来的战士，更是她浴血疆场的伙伴，现下，却要离开了。她压下心中的黯然，伸手大力拍拍他的肩，笑道：“恐怕此去后，再见时，我也要改口唤你罗将军了。”
“将军见笑了。”罗士信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
“跟着张将军，好好打几场漂亮仗，可不许丢我的脸。”
罗士信扬起笑脸，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放心，兄弟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
“那当然！你可是我宇文承趾选中的人！”纯熙笑着推他一下。
罗士信翻身上马，入夏的微风吹起他的长袍，纯熙抬起头望向他，只觉得当初那个热血少年如今也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时间，竟过得这样的快。
罗士信拉起缰绳，扬声道：“宇文将军！我走啦”音尽处，竟有些哽咽。只见他策马扬鞭，大喝一声，胯下骏马长嘶一声，振鬣而起，泼啦啦撒开四蹄狂奔，追风逐月般疾驰而去往前方驰去。
“好兄弟！保重！”纯熙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说了一句。
远处烟色正浓，瞬时便将那一人一骑包裹在了白茫茫的雾气中。
纯熙转过身，刚要举步，却见身后的小山坡上站有一人，冷冷看这方，唇角紧绷，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抹关切之色。那人，正是张知玄。
“这小子。”纯熙微微叹一口气，走上前去，道：“你既来了，为何不现身？”
纯熙知他与罗士信交情甚好，这家伙明明就不舍得好友远行，现下却偏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这样见见他便够了，多余的话我也不会说。”张知玄面对她的注视，似乎有些不大自在，见她越走越近，呼吸却也跟着骤然急促起来。
纯熙有些诧异的望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没有见你，听说是病了，如今可见好了？”
张知玄身体微微一震，神色忽然窘迫起来，道：“早没事了。”
“你小子，也真会折腾，还嫌身上的伤不够多么？”纯熙皱皱眉，望望他的脸色忽然又有点想笑，说道：“走罢，还要回去训练呢。”
初升的日光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日光勾勒上淡淡金边。她沿着那铺满枯叶的夹道往前走去，听得身后静了片刻，尔后一串沉重的步子响了起来，不快不慢，跟在她后面。
“你为何要留在这里？”
“没有缘由，本少爷就偏偏喜欢这里。”
纯熙嘴角抽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将那要动拳的念头压了下去。这臭小子怎么还是那副德行……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走了一段路，算是暂时相安无事。
“你……和那个李世民，关系很……要好么？”身后的人，忽然闷声问出一句，弄得纯熙有些没头没脑。
“你说李世民？还行啊，他挺不错的。”
说完这句话，身后却忽然没了声响，一片死寂。
她转过头，却发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动也不动，她的面颊几乎要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她连忙退后几步。他却只是望着她，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仿佛在与谁赌气一般。
“为什么，你要和他一起去太原？”
“嗯？为什么？”纯熙扬起头看向高远的天空，“大概是，想看看这天下吧。”
“只是这样吗？”
“不然呢？”纯熙有些疑惑。
张知玄别过头去，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显示了他的好心情。
纯熙有些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