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之六

    李莲花微微俯身问他:“这脚班也不从工钱里抽成,为何你不愿加入呀?”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

    “而且,你有这么好的功夫,帮派应该很欢迎你这样的年轻人,他们给你开过不错的价码吧?”

    “他们觊觎我妹妹。”少年眼里闪过一抹厉色:“进了帮派就要参与打打杀杀,可自己人在背后随便使个绊子,不是被官府抓走,就是断胳膊断腿。”

    这孩子年纪不大,脑子却很清醒。

    叶灼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可你现在这样被所有人针对,也很容易死啊。”

    方多病觉得叶姑娘这话也太直白了,对方还是个小孩呢。

    “反正我们这种人……怎么样都很容易死。”少年盯着自己发黑开裂的脚,“干嘛要跟那些人低头。”

    方多病唏嘘了一阵,想摸点钱出来给他却口袋空空,一时分外尴尬。

    那倔强少年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这位……咳咳,小兄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李莲花转向首领身边的愣头青,“听说这一代的脚班,归连老管辖?”

    “连杰?那个老不中用的东西,呵。”愣头青嗤之以鼻,“早就不是他的时代了。”

    “哦,这样啊……那现在这码头上话事的是谁?”

    “铁刀门的祁门主啊。”愣头青的语气里透着崇拜,“他背后是万圣道,在商行乃至朝廷那边也说得上话!”

    李莲花看了一眼方多病,后者立刻会意。

    他自己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李莲花习惯性地捻了捻手指。

    万圣道……

    怪不得那祁门主不愿沾事,却有意无意将商会与脚夫之间的矛盾,引向朝廷和百姓。

    东海一战后,四顾门风流云散,金鸳盟沉寂十年,整个武林混乱了好一阵子。

    在大运河上,迅速接手漕帮中下层势力的是角丽谯的鱼龙牛马帮,商会之间的矛盾由各派背后的宗门自行解决,经过几番厮杀吞并,逐渐被万圣道入侵。

    而铁刀门本是鱼龙牛马帮的一个小分支,专管扬州一带的码头,按理说,与万圣道有不少利益冲突才是。

    李相夷回想起四顾门和金鸳盟谈判的时候,无颜的材料把整个码头的生态摸得一清二楚,自己当时都动了将人挖到四顾门来的念头。

    可惜无颜对笛飞声忠心一片,他当时还在想,怎么金鸳盟的人如此能干且忠诚,四顾门的人不是阳奉阴违就是自作聪明、挑唆离间?

    难道真是他管理能力有问题?

    可是看笛飞声那对武林局势一问三不知的傻样,他又把这个念头咽了回去。

    不,一定不是他的问题。

    是运气的问题。

    他记得这个连老,准确来说应该是他的弟弟。

    四顾门和金鸳盟成立以前,扬州码头也是很混乱的。单拿脚夫来说,便按籍贯不同各成帮派,争抢活计。黄河水患那年,无数扁州一带的灾民流落至此,数量甚至压倒了扬州本地人,双方爆发激烈的争斗。

    也是在那时,有个外乡少年凭借过人武力和才智脱颖而出,成立了码头上第一个脚班,并规定所有入行者必须在脚班登记,取得他们颁发的凭证——舶商雇佣脚夫时必须见到凭证,否则脚班会报复商船。

    此前脚夫与脚夫之间互相斗殴,是靠威胁和重伤死亡来削减这一行的人数,血腥残忍不说,更是底层的互相倾轧。

    而当脚夫如此团结起来之后,甚至不用依靠武力,光凭罢工的威胁就能制衡这运河上往来的商船。

    虽然脚班仍是以暴力手段来维持团结,也发生过许多流血的悲剧和对外乡人的歧视,但它的存在确实帮助扬州城的底层人争取到了利益。

    当年李相夷见到的情形就是如此。

    十年前,扬州码头上只有一个脚班,是少有的可以反过来跟舶商讨价还价的地方,脚夫平均每里都比在运河上下游的其他地方多挣两三厘。

    金鸳盟为其提供后援,逐渐将这种方式逐渐推广至全江南的码头,从差价中抽取一厘,并居中斡旋。

    然而到了四顾门的议事厅上,对这件事的描述是:扬州码头的脚班被金鸳盟控制并索要保护费,故其对上恐吓勒索过往商船,影响航运,对下排挤外来脚夫,频繁发生流血冲突。

    李相夷十七岁的时候还会频繁被蒙骗,总之恃强凌弱、抢劫、报复定是不对,他出手便是雷厉风行,背后的因由他也很少过问。

    尤其是此种小事,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马,门主令一盖,第二日办结的文书就会放到他案头。

    那反而是四顾门最欣欣向荣的一段时间,高效、团结、财源滚滚。

    他觉得这个门主当着也没有那么费劲,甚至还有大把时间喝酒、舞剑、逛青楼。

    十八岁他遇见叶姑娘,被劈头盖脸骂得脑袋发懵,而后办事逐渐慢了下来——他开始去逛嘈杂脏乱的西市,去听街头巷尾的闲谈,甚至去研究金鸳盟那些奇人异事的生平。

    他觉得自己是在成长,甚至迫不及待想炫耀他不再是个小孩了,他如今看问题全面又不偏不倚,不会被人三两句话糊弄。

    可他们装作听不懂,或者干巴巴地敷衍他两句。

    于是后来有了四顾茶会,卷宗之外的当事人陈情,涉事各方、尤其是那些极易被忽略的利益相关者的诉求,大家摆到台面上来对质,省得他要一个人说服四顾门上上下下。

    但是越往后越不对劲,他开始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明里暗里排挤。

    门主令盖下去,意思总会被曲解,太多事情不得不亲力亲为,忙得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常常有十万火急的求助信雪片一样飞往四顾门,将门中高手调得大江南北马不停蹄,到地方一看都是夸大其词,惹得他雷霆震怒。

    四顾茶会上的风向越来越怪,越小越弱势的门派,越是找借口不来参加,想想也知道私下发生了什么——他却已经没有力气管了。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发火,武林对四顾门主的评价也从侠肝义胆逐渐变成目中无人。

    连阿娩也说,相夷总是把人支使得团团转,也从不宽恕任何人。

    无人不惧少师之威,他却不能把每个跟他心不齐的人都赶出去。

    直到剿灭漠北□□以后,四顾门元气大伤,金鸳盟没有趁机发难,却反而送来了和谈的邀约。

    他在房里呆坐一整天,把门中上下想了个遍,发现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陪他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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