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思绪飘远。
他早在连输三十六局棋的时候就知道，叶姑娘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大局观。
李相夷自负聪明，能设计出许多精妙的陷阱，于是招招攻击，节奏一直都在他手上。
可叶姑娘每一子都算不得什么妙手，却在不必费力应付他的间隙，不动声色占尽了大势。
叶姑娘评他胜负欲太强，总是着急解决眼前的问题，好证明自己比旁人聪明，却容易错失大局。
他当时不服。
如今看来，她的评价一点也没错。
他自己也觉得当年太过急躁——最快的剑，最烈的酒，早早凭凌绝顶，然后呢？
“角丽谯答应我，事成之后，会以金鸳盟的名义设立行会。”叶灼认真地说着自己的计划，“从脚夫、纤夫乃至青楼女子的收入中抽成，买下饭堂、医馆和义庄，行会的成员可以凭登记的身份，在遇到难事时像行会求助。”
“扬州城里有许多人，平日看着活得不错，但遇到一点天灾，或是生一场小病，便会过不下去。”
“可若是有人伸一把手，又很快就能缓过来。”
“一时要解决这么多人的生计，靠朝廷的悲田坊和民间的善堂是远远不够，都是爹娘花无数心血养大的孩子，这么轻易便折去了，着实可惜。”
“其实商会早有这样的业务，不过是针对货物在运输途中的损失——商船出港前按货物价值交一份钱，若遇上水匪、洪灾、船只意外，便可得到十倍赔偿。如此一来，相当于有了一层保险。”
“行会的原理大体相同，只是份额更小，所提供的救济改为实物。”
“若以此为业好好经营，鱼龙牛马帮会从今日的铁刀门、菜刀门，江湖中人人看不起的三教九流，变成一个上能辅助朝廷安稳民生，下能与世家大族正面讨价还价的商行。”
“叶姑娘……真是心怀苍生。”
李莲花看着她，忽然觉得叶姑娘很美。
是种跟阿娩完全不一样的美。
她今日只穿了一件棉布的水绿色襦裙，脸上未施粉黛，眉目却和十二年前名满扬州的袖月楼花魁重叠起来。
那时青春年少，繁花似锦。
此刻粗布麻衣，难掩国色。
“我不是为了他们。”叶灼看着李莲花的眼睛，“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下。”
“这几日，朝堂动荡，江湖不宁，底层更是有太多不幸了。”
“我知你都看在眼里，定会后悔当年意气用事，将四顾门毁于一旦。”
“我只是想告诉你，从前四顾门做得到的事，我一样可以帮你做到。就算没有绝世武功，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做回李相夷。”
“你可以选做李莲花，但不是只能做李莲花。”
李莲花愣了一下，而后嘴角缓缓上扬。
叶姑娘曾说要纵着他的天真。
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谢了。”他罕见地真心愉悦，笑意直达眼底，“叶姑娘的恩情我收下了，只是，怕是还不起了。”
他自然知道她不要他还。
只是，若有机会，他很想给她点什么，也很想让她开心一下。
“我不要什么。”叶姑娘看他的目光里带了一丝期待，“只是……你能别再苛责李相夷了吗？”
此情此景，李莲花实在没法插科打诨，只能微微点头，郑重应道：“好。”
她费劲心思，冒着很大风险，只是为了想要他跟自己和解。
这番心意，叫他如何能辜负呢？
叶灼得了他的承诺，也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是真的不愿意做回李相夷，那也无妨。
毕竟总操心全天下，是会累的。
她只是希望他是自己想要休息，而不是自欺欺人的逃避，更不是无谓自苦。
“叶姑娘晚上想吃点什么？”李莲花微微一笑，“方小宝说今日东市有大食商队来访，这海外珍货我大约是买不起，但表演说不定值得一看，你想不想去逛逛？”
“当然想呀。”叶灼也难得放松，语调中带了一丝丝撒娇的意味，“我们带狐狸精一起去吧？”
“行是行，但你可不能再给他喂东西了——它今日好像吃得有些积食了。”
无论外头形势多差，哪怕一出城门便饿殍遍地，扬州的平康坊与东市也永远是车水马龙、花灯如昼。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李莲花和叶灼并肩而行，狐狸精缀在二人身后，欢快地摇着尾巴。
一人黛青长衫，一人水绿裙裾，郎才女貌，低调又惹眼。
“这大食远在西域，来回一趟须得两三年，使团一向只到京师，”李莲花买了两串炸蔬菜球，顺手递给叶姑娘一串：“这还是第一次来扬州呢。”
他说完自己先尝了一口，而后露出有些嫌弃又有些懊恼的可爱小表情：“这口感，跟狐狸精吃的菜团子差不多……”
叶灼扑哧一笑，就着他的签子咬了一口，半晌，故作正经地评价道：“我也尝不出是不是……毕竟我没有偷吃过狐狸精的口粮。”
李莲花微微一怔，不知是因着她这般逾矩，还是她凑过来时软唇碰到了他的手。
“你怎么都不反驳我？这不像你呀。”她走出两步忽然回头，笑盈盈地看他。
“看来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了，没大没小。”李莲花嗔了她一样，“明日呀，我就给你做跟狐狸精一样的吃食。”
今日没有方小宝碍眼，也不必怕暴露他的身份而避人，叶灼像个刚刚坠入情网的小姑娘，缠着他要这要那，再逛一会，再玩玩这个……
等她终于过了兴奋劲，狐狸精的脑袋都有些耷拉了。
她才恍然发现李莲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他定是累了。
叶灼有些歉意地看着他：“我们回去吧。”
“不想再逛一会？”
“不了。”她摇摇头，“身体要紧。”
日子还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