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焰姑娘之三

    李相夷直视她,冷冽的寒光从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溢出来。

    叶姑娘也仰头看他,毫不避让,目光里有几分傲气,几分野性,像一朵绝艳而狰狞的花。

    “铮”的一声脆响,少师剑出,满室幽光,映目生寒。

    少师贴上了叶灼的脖颈,剑锋微微入肉。

    绝世美人长发散落,脖颈纤长,锁骨突出,眼下只穿了一件中衣,一丝鲜血沁出落在白衣上,端的是形容妩媚。

    若换做别的少侠,此时大约免不了生出一丝怜惜,可是李相夷心中只有满篇‘公道正义’,觉得这个女人好生恶毒。

    少师的剑身光润无暇,倒映着她寒意凛然的眼睛。

    叶灼也不避让,只偏头看了一眼剑锋,眼神玩味:“少师?”

    “呵,真是讽刺。”

    李相夷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位清焰姑娘看向少师剑的眼神,倒与旁人格外不同。交织着不解与怨恨,像是下一秒就要夺来折断,再狠狠踩上几脚。

    “真是老天不长眼,居然还遂了他的意。”叶灼眼底寒意更甚,“叶老城主大约做梦都想要你这样的儿子。”

    这下他知道她是谁了。

    传闻中的叶二小姐。

    叶氏出那件事的时候,他还在云隐山中练剑,此等江湖逸闻,从来都是师兄每次下山回来跟他转述。

    不夸张地说,早在李相夷初次握剑之时,便知道自己会是剑道魁首,天下第一。

    可毕竟他未入江湖,而当时武林中颇负盛名的‘剑道天才’是云城叶氏的小公子叶凌。

    这位叶公子本是他下山后要挑战的第一人——名门叶氏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未握筷子先握剑,一剑霜寒十四州,听起来就是个不错的对手。

    可骤然听闻这件丑事,他只觉得惋惜,倒是从未想过这位叶二小姐后来如何了。

    大约,是死了吧?

    他总觉得这位叶二小姐跟自己一般年少骄纵,要不也不会在宴席上自废武功——易地而处,换做自己宁可自绝经脉而死,也不愿平白受辱。

    可叶姑娘如今站在这里,那定然是踩着许多人的尸体。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叶灼看他眼神变化,平淡道:“我杀过的人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从云城到扬州,便有不下一百个。”

    “而扬州城内有多少,连我自己也记不清。”

    她语气轻飘飘,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我很理解纳兰夫人,她有无数的理由恨我,尽管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我不懂,那些陌生人,跟我无冤无仇,有的甚至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却那么前赴后继,有那么惊人的恶意。”

    叶灼语气轻柔缓慢,却字字都像冰块跌落。

    “那时候,想要折辱我来讨好叶家的,可全都是名门正派。”她语气极冷,握着梳子的手攥得发白,“除了只有女弟子的峨眉,无人不掺一脚。”

    “他们把追杀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十几岁的女孩子,称为‘侠义’与‘公道’。”

    “叶姑娘。”

    李相夷觉得有必要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正道’挽回点名声。

    “武林正道,也不全是如此。”

    “那便如何?我便原谅他们吗?”叶灼一副戏谑表情,嘴角微微勾起,“李门主莫不是觉得,自己跟他们很不同?”

    “你什么意思?!”

    李相夷登时眉头紧蹙,胸中一口气憋得差点爆炸。

    自然是不同!

    “李门主觉得黄七、季名、樊潘、何九阳该死,因为他们侮辱的是峨眉弟子,名门贵女,甚至魔教中人之妻。”

    “说白了,就是良家妇女。”

    “可是白无痕、江景在你眼中并无过错,甚至,你觉得白无痕为我赎身,迎我做妾,我当感恩戴德。”

    “敢问李门主,青楼里的这些姑娘,哪一个是自甘风尘?或被父母换了银钱,或被人贩子拐卖,还有被人骗了私奔,又辗转卖入青楼——”

    “若不是被逼到绝境上,谁生来自甘轻贱,去讨男人的宠爱?”

    “可这最终,是达官显贵,武林名门,仗着滔天权势,肆意消费姑娘们,好像这些苦难与他们全然无关。”

    “明明是加害者,摇身一变就可以扮演他人的救世主。”

    “施舍几枚银钱,便要人感恩戴德,伏低做小,还美其名曰红颜知己,江湖佳话。”

    李相夷一时语塞,被叶姑娘的眼神逼得微微移开眼。

    他不是第一次直面民生疾苦,但如叶姑娘这样锋利直白的质问却是第一次。任他平日里脑子转得再快,此刻也被说懵了。

    他竟然对自己一直坚持的‘公义’产生了一丝丝怀疑。

    “李门主看不惯武林中的恃强凌弱,却任由江湖中人对普通人为所欲为。”

    “你眼里的公平正义,只是你们这些站在权势巅峰上的,男人们的公平正义。”

    “你跟他们相比,也不过是伪善地更加冠冕堂皇一些。”

    叶灼字字刻薄,句句诛心。

    从来,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李相夷到底是少年心性,握着少师的手都气得微微颤抖。

    可是叶灼毫不收敛,反而更加咄咄逼人,一副‘你有本事就现在杀我’的强硬。

    “这江湖从来就是弱肉强食,哪有公平正义?”

    “你不过是觉得,正面搏杀符合你心里的光明磊落,用计用毒皆是下作手段。”

    “可那杀人不见血的‘势’又如何呢?”

    “你可知有人无法握剑,生来就被剥夺了读书行医经商习武的权利,却要他们‘光明正大’,看不起他们‘奴颜婢膝’,真正遇到性烈的,便叹一句‘可怜’作罢。”

    “就像将草原上的幼狼捕回来,然后说,狗从来便是如此,摇尾乞怜。”

    “你倒是风光霁月,好生清高。”

    李相夷已经快要爆炸了。

    杀气一寸一寸袭眉惊目。

    少师剑气暴涨,被他狠狠攥住,指节泛白。

    “李门主自诩正道之光,但整日忙着的,不过是代替弱者原谅强权,再给比你弱的强者,制定属于你自己的规矩。”

    “什么江湖刑堂百川院,着实可笑。”

    “怎么,这就听不下去了?”叶灼看他忍耐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忽然笑道:“那我劝你赶快杀我,不然接下来的话,你肯定会后悔听见。”

    她换了一种妩媚缠绵的清甜嗓音,故意呛他:“李门主你长得如此好看,如果不曾被漆木山收养,也没有机会练剑。”

    “等容色长开一点,便很可能被人贩子看中,卖去漠北做娈童。”

    “不知堂堂四顾门主觉得如何?”

    “皆是命数,自当认命吗?”

    !!!!

    你在说些什么!!!

    本来是兴师问罪来的,却没想先是被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后被莫名其妙一通羞辱。

    惊人的杀气席卷了整个暖阁。

    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失控边缘,握剑的手都有些不稳。

    可不知死活的清焰姑娘仍然仰着脸,目光丝毫不惧。

    “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也不后悔杀那些人。”

    “我生平唯一的悔事,是当年不该赌一时之气,在宴席上自废武功。”

    “我该杀了所有的宾客,带着少师剑与金银细软离开。”

    “时至今日,李相夷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两人就这么无声对视着,僵持许久。

    最终,李相夷握着少师的手微微颤抖,剑尖缓缓垂了下去。

    他甚至动了内力,才强压下满腔怒火。

    “叶姑娘……说的是。”

    他知道自己今天杀不了这位清焰姑娘了。

    脑子好乱,而且……若要杀她,用少师总归是大大不妥。

    “这少师剑,物归原主。”

    叶灼一愣。

    旋即冷笑。

    “不必了。”

    她转过头去,把那梳子‘啪’地一声扔在桌上。

    “这人心脏得很,剑却是无辜的。跟了你也好。”

    又沉寂了两秒,李相夷缓缓开口:“但我……还有个问题。”。

    他要弄明白,那瞒过了佛彼白石的杀人手法……究竟是什么。

    清焰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说。”

    “叶姑娘既然没有武功,是如何杀的那些人?”

    然后他又摆了摆手,“算了……如果你觉得冒犯——”

    “没什么冒犯的。”叶灼直白道:“是同心蛊。而且我也不是一点武功都没有。”

    这同心蛊是苗□□有的情蛊,分为雄虫和雌虫,由女子以心头血饲养雌虫,在大婚之日,让夫君服下雄虫,立誓终身不离不弃。

    从此蛊虫寄宿在情人的心脏中,平时无事,但一旦雌虫的宿主死去,雄虫便会咬开宿主的内脏去寻雌虫的尸体。

    苗疆女子用它来惩罚对感情不忠的夫君,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虽然名叫同心蛊,但其实并不同心,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完全掌控。

    怪不得那些人表情都那么痛苦,心脏也都被毁掉了,也探不出是中了什么毒——原来是先承受了蛊虫噬心之痛,才被人一招毙命的。

    可这同心蛊若要起作用,需要雌虫死去才是啊。

    “看你表情,是想问为何我没事。”叶灼露出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我怎么可能用自己做饵。”

    她用轻描淡写地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我自然,是将母虫喂了路边野狗了。”

    任他是八方不动的李相夷,在听到这一句时也不免发自内心地打了个寒颤。

    这便是他与叶姑娘见的第一面。

    叶姑娘的身世很可怜,但她又似乎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她狠辣,犀利,刻薄,行事诡异,让人心惊。

    可偏生又惊才绝艳,令人见之难忘。

    当年李相夷留下的心理阴影,跟十几年后李莲花被叶姑娘认出时如出一辙——

    就像他跟方多病说的,这叶姑娘是那种你只要见过一次,便会祈祷终生不要再被她看见第二眼的人。

    李莲花笑着摇了摇头。

    他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明白‘何以叶姑娘会爱上李相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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