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端方在公司待到下午四点多，开车去了他妈家。吕丽英不在，他直奔自己原先的房间，倒床便睡。

    昨晚上，他在车上将就了一晚，天快亮时眯了几刻钟。自从收到覃晋军的照片，他晚间睡眠断断续续的，有时半夜会突然惊醒，透过窗子，看天空中高悬的月亮一点点变化，心中越发孤寂。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半点残梦也无。睁眼时，外面的天黑如锅底，倒扣着整个大地。楼房外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他们这是老房子，在三楼，他这间房正对着条一米来宽的小路。小路通往小区后门，那里24小时便利店、苍蝇馆子、面包房、五金店、小型超市应有尽有，供附近居民日常所需。

    陈端方躺着听了会儿脚步声和夹杂在其间的人声，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条路上穿过无数回。爷爷奶奶领着他一起，去后门买菜，买油盐酱醋之类的日用品。读初中后，他常常揣着零花钱，一个人去后门的小餐馆吃饭。他闭上眼，都能从这条路摸到后门长街的尽头。自己单独住以后，鲜少回来，再次听到这嘈杂的声音，很觉出几分慰藉。

    自家客厅里，他妈妈吕丽英在很欢快地说话，说她今天和一起跳舞的老姐妹去哪个景点玩了，就是天气太冷，没有太阳，晌午还落了几点雨。她为了拍照好看，特地带上一条红艳艳的围巾，一点没派上用场。

    陈端方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对面同她聊天的人是他爸陈晟。她妈问他爸今天吃了哪些菜，他那里冷不冷，嘱咐他多穿点，他爸好脾气地应着，直说“晓得了”，让她天气冷就不要走太远，在附近逛逛也可以。

    他妈又说一个人在家好没得意思，不好耍，陈晟大概是让她去他那里，他妈又说“算了，你也做不了好几年。”夫妻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漫无边际的闲话，你一句，我一句，谁也没挂电话。

    陈端方生出几分羡慕的心思，他父母这样五十多岁的人彼此之间还能有讲不完的话，感情应当是很好的。他从小没在他们跟前长大，不熟悉他们的相处模式。中秋农历年这样盛大的团圆节日，陈晟很少缺席，他印象中，父母两个总是乐融融的，一派和气。

    打他记事起，他看到的人就是爷爷奶奶。他们彼时六十多岁，带着他一个小孙子，很是呵护。爷爷奶奶牵着他的小手，出外玩耍。他要玩具，奶奶二话不说；要零食，也经常得到应允。小小的孩童心里，一切都很圆满。

    再大些，他懂得问为什么。问他的妈妈爸爸在哪里，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爸爸陪着，他没有。

    奶奶一听他这话，嘴里先是念念叨叨，再百般哄他，说他们都很忙，等他们有空了，会回来看他。他哭了一会儿，也就不哭了。

    他安然无虞地长大，心里毕竟缺了一块。

    吕丽英和陈晟回蓉城，一看到他，就将他往怀里搂，亲个不停。他觉得别扭，挣扎着要下地。他羡慕小伙伴可以随时有妈妈亲亲抱抱，等到自己的妈妈做了同样的事，他却浑身不自在。他从吕丽英身上跳下来，闷头往爷爷奶奶面前跑，抱着他们不撒手。

    十来岁上，他长成一个性格古怪的小男孩。吕丽英一摸他，手才触到头顶，他就一溜烟跑不见了。更何况她回来得少，他一年比一年高大，也不再适合向对小孩子那样表示亲昵。

    他同父母的关系疏离。年岁大了，他懂了奶奶嘴里念叨埋怨的话。陈晟在铁路系统上班，常年在外工作，回家休假像出差。吕丽英生完孩子后，再也受不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她将半岁的儿子丢给公婆，自己奔着丈夫去了。

    奶奶对吕丽英的做法很看不惯，提起她来，满肚子气。头发花白，微微驼背的她提起吕丽英就是一句话“天底下哪有这样狠心的娘，自己的儿都不要。”

    于晓宇几次说他喜欢动手动脚，他没告诉她，他一度疑心自己有皮肤饥渴症，甚至想去看心理科。小时候得到的拥抱亲吻太少，一旦得了机会，他像犯了瘾的人，总也要不够。

    陈端方悠悠地想了一会儿往事，吕丽英的电话还没挂。

    他伸一个懒腰，转转脖子，走出房间，喊了一声“妈”。吕丽英满脸愕然，也有些难为情。

    “你什么时候来的？还没吃饭吧？”她一面问陈端方，一面对陈晟说，“儿子来了，我先不和你说了，挂了啊。”

    “还没吃，家里有什么？”陈端方围着餐桌坐下来，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剩菜。

    “我给你煮面吧？家里有卤牛肉。这菜是晚上炒的，我热一热，你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吕丽英说着，就去了厨房。

    陈端方吃面时，她也陪着坐在一旁。面条里混了小半碗牛肉，卧了两只白嫩的荷包蛋，还烫了一把豌豆苗，陈端方大口大口地吃着。

    “这几天我在这里住，晚上我要是回来吃饭，提前给你打电话。”

    吕丽英很高兴，这还是陈端方头次主动提出留宿。“不用打电话也没事，我反正晚上要做饭。你要是忙，可以晚上当宵夜吃。被子有干净的，就在你房间那个壁橱里......算了，我先帮你套上，你洗完澡，可以直接睡。”

    陈端方喊她不用急，吕丽英也就坐着没动。

    “你过来睡，你媳妇儿晓得吧？不要她回去了，屋里没看到人。”

    “......她不在家。”陈端方含糊着答复他妈。

    “晓宇出差了？你们两个也太忙了些，不过年轻人，忙点儿也是好事，有奔头。她前几天来看我，给我买了一套擦脸的。”

    “她来过这里？”

    “你不晓得？元旦节来的。晓宇脾性不错，人温和，你也不要一心扑在工作上，节假日怎么也要抽出一天半天的，总是让她一个人成什么样？”吕丽英忍不住嘱咐道。

    陈端方不做声，心说她惯会装，你是没看到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昨晚她怕是将他头发扯脱一大把，他到现在都觉得头皮隐隐作痛。

    “自己挑的媳妇，要学着多心疼点儿。”吕丽英见陈端方不开口，又加了一句，想再多说几句，又担心惹他烦，索性站起来，去房里套棉被。

    于晓宇元旦来看他妈，他是一点都不知情。那几天他心里憋着气，始终没理她，也不知她那几天是怎么过的？

    他们结婚以来，几个重大节假日，除了国庆一道回平宁，就没在一处过过。中秋节，他也撇下于晓宇，自己忙着应酬，电话也没给她打一个。

    陈端方不由得对于晓宇生出几许愧疚之心。他站在厨房里，对着窗外几树黑影，想着她这时候是否已经回了家？吃过饭没有？在做些什么？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又不免对自己嫌恶鄙夷。他比人家差千百倍，她哪里稀罕他这点殷勤。反正，他在她心里恶心又混蛋，她都后悔同他结婚，他还要凑上去摇尾巴？

    陈端方也就止了同于晓宇联系的心思，在吕丽英家歇下了。

    于晓宇下班时，脚一动，她痛得几乎龇牙咧嘴。她在卫生间脱下鞋袜，左脚大脚趾又青又肿，贴近指甲部分更是一片紫色淤青。昨晚撞到墙角，她没心情处理，浅浅睡了一两个钟头后，起床的闹铃就响了。她在床上捱了十多分钟，草草收拾完就出门赶地铁，来不及去药店。不想一天没处理，肿得这样厉害。

    她打车去了最近的诊所，医生一看这情况，立刻安排护士给她消炎，抹药膏，又给她开了一支云南白药喷雾，让她这几天穿宽松的鞋子。

    “你这是怎么弄的？脚趾盖都伤了。你也真能忍，拖到现在才来看。再晚些，就怕里面有积液了。”女医生循循问着，于晓宇也不多说，浅浅笑一笑，谢过她后，拿着药，直接回了家。

    她在外面抖擞着精神，撑了一天，一进家门，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球球，瘪瘪的，没有一点生气。她合衣躺在沙发上，灯也不开，家里黑洞洞的。默默地躺了一会儿，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拨通一个烂熟如心的手机号。

    “你在哪里？昨晚在哪里睡的？”

    “你要一直这样不说话吗？”

    两人隔着电流，无声地僵持着。

    “你想让我说什么？”对面声音冷冰冰的。

    “即使是死刑犯，也有辩护律师听取他的意见，不是吗？”

    “你不用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就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在哪里？昨晚在哪里睡的？”

    “你还会关心我这个恶心的混蛋？我谢谢你。”

    “你一定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吗？”

    “你想我用什么样的语气？嫌我不够尊重？也对，你选了我这么个比人家差千百倍的人，我都没跪下来舔你，你自尊心受不了，是吧？”

    “陈端方……”

    “很难受？很难受就对了，我比你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电话咔嚓一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