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微微垂着头，交叠着的双手渐渐握成拳，指甲掐进肉里。陈端方眼眸在她身上定格，她今日着一件深灰色的棉服配黑色牛仔裤，面色苍白，嘴唇也不复往日红润，脖子上缠着的正红色羊毛围巾才让她显露出几许生气。

    “要不要请半天假回家休息？你气色看起来很差，早饭吃了么？”陈端方问道。

    “不用，中午在办公室眯一会儿。”于晓宇语气低落。

    “好，你上去吧，我走了……我刚才和你说的是认真的。”

    于晓宇没做任何表示，她起身绕过会客区，往电梯的方向去，陈端方目送着她走远。她本就不胖，连续几日茶饭不思，睡眠又少，还要应对并不轻松的工作，整个人迅速瘦了一圈，笼在深色衣服下，越发显得小小一只。

    他突然几步跟上去，将她整个人抱住。

    于晓宇动动胳膊，试图走开，陈端方把她箍住了，他胸部紧紧贴着她后背，两只长手绕成一个圈，牢牢将她圈住，她动弹不得。闭上眼，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击着她的耳膜。

    于晓宇任由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几分钟，她终是低下头，一点一点将陈端方的手指掰开。

    “回去吧......我也要继续工作了，出来时间太久不太好。”

    陈端方转而拉起于晓宇的手，紧紧挨着她，一直到她进电梯。他仰着头，目光追随着电梯上的数字显示屏，到26楼时，他才转身离开。

    他将车开到最近的食肆，选了一家卖相上佳的餐厅，点上一份小炒黄牛肉、瓦罐煨老鸡汤和清炒小白菜，给了商家于晓宇的地址，让他们在中午12点前送达。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即返回公司，而是去了医院。

    妇科门诊外的长廊上，几条长凳上坐满了人，多是年轻女士和身体已显怀的妇人，仅有的几位男士，不是围着自己的女人殷殷切切地说着悄悄话，就是靠着墙壁看手机。

    一个男人独身前来看妇科，非同寻常，有人带着探究的目光向陈端方周身打量，他只做不知，在护士站签到后，一门心思地等着叫号。

    “49号于晓宇，于晓宇到了没？”学生模样的实习生推开诊室的门，在门口呼叫。

    “到了。”陈端方捏着报告，跟在实习生背后，进了诊室，顺手将门关上。

    他昨晚在搜索引擎上连翻几页，总觉不够放心，临时托关系，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加了一个号。

    老医生有些意外，眼睛越过陈端方，向他背后瞥了一眼，语气不太友善。

    “患者本人呢？怎么没看到患者？”

    陈端方语气谦恭，“李医生，我是于晓宇的丈夫，她今天实在不方便，我替她来的。这是她之前在咱们医院做的检查，就这一周做的，还麻烦您帮忙看看。”他说完，怕医生不相信，将手机里存放的结婚证书点开放大，摆在她面前。

    李医生狐疑地望着他，将他从上往下，从下往上扫视好几遍，又将结婚证书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你们年轻人做事......算了......我先看看报告再说。”她抖抖手里的报告，蹙着眉毛，“孕妇HcG指数低于均值，有开药么？”

    “李医生，请问HcG指数低是什么意思？这个很紧要么？”

    “这个专业术语，说了你大概也不懂，你就记住一条：这个值低了，孕妇早期会有出血流产的风险。”医生说完，稍稍停顿了几秒。

    陈端方一颗心砰地一声响，像是几年前参加蹦极，他从高处往低纵深一跃，一颗心简直不知如何安放。他急切地望着医生，准备问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医生缓慢开口道：“......不过也不用太过于紧张，孕妇年龄不算小，这种情况也不少见。”

    他从心底舒出一口气，“您刚才说的药我们还没有买，需要买哪些药呢？还请您一并给我们开好。”

    “开一些□□吧，叶酸有没有在吃？没有的话，也要正常吃起来。”

    陈端方一片茫然，如同刚开蒙的幼儿初次踏入学堂，“李医生，家里这些都没有。□□是什么？也是吃的吗？”

    “□□简而言之就是保胎的，有肌肉注射和吃的两种。打针吸收会比较好，但是打起来会比较痛，打针的地方容易生硬块；吃的效果会没那么明显，再一个就是容易引起肠胃不适，你看看要哪一种？”医生见他态度诚恳，比较上道，话也多了。

    “那麻烦您给开两种吧，我一起带回去。”

    “你确定要两种？不建议混用的。”

    陈端方点点头，说话确凿，“就开两种吧，回去我和爱人商量下，看看她喜欢哪一种......如果打针，是必须来咱们医院么？还是其它地方也可以？”

    “不用，就挑选一个离家近的，社区医院都可以，有资质的诊所也行。给医生看注射单上的剂量，照着打就没问题。”

    医生话说完，实习生已将处方打印出来，陈端方接过单子，连连对她们表示感谢，又细细询问孕期注意事项。

    医生赞许地对他说道：“小伙子，你这态度不错，不过下次记得带上你爱人一起，怀孕不是小事，孕妇最好在场。你要真有心，可以买两本书看看。”

    陈端方再三对头发半白的医生道谢，去到一楼缴费，领药，确认包装盒上的医嘱用药说明没有问题，他方离开。

    “午饭吃了吧？味道怎么样？”他给于晓宇发完微信，启动车子离开了医院。

    吕丽英接到儿子电话时，她正在观看年前和老姐妹们一起练习的广场舞视频。她将平板放在支架上，自己站在一米开外，视频里的领舞人做什么动作，她跟着做什么动作。她全情投入舞蹈和音乐的世界，陈晟让她接电话，她摆摆手，意思是忙着呢，等会儿。

    “方方的电话，你也要等下？”陈晟问她。

    吕丽英一把抓过手机，上前两步，将舞蹈暂停。

    “方方，有什么事？我才在练舞呢。”

    “哦，没事，就是问问你们，你在我爸那里还适应吧？爸元宵节后上班，你们怎么没在外面多玩几天，也不赶时间。”

    “玩了一个多星期，你爸同学都回去了，就我和他两个老家伙，也没什么好耍的。你和小于都上班了吧？你岳父岳母身体好不好？过年你们就在平宁，没带他们出完玩一趟？”吕丽英连珠炮般发问，上次接到陈端方电话还是大年初一，匆匆几句就挂断了。

    “他们身体还不错，老样子，我们初七就上班了......过年走亲戚都走不过来，东家逛了西家转，下半年再安排吧，也不急于一时。”陈端方谅她妈不会同于晓宇核实，说话半真半假，信口就来。

    “第一年你是要多同他们亲戚打交道，他们家也就一个女儿，和你岳父母也要亲热一些，多给他们打打电话问好......”吕丽英总怕陈端方不会做人女婿，类似这种话是常挂在嘴边的。

    “晓得了......妈，我以前经常不跟你们联系，你很失望吧？”陈端方冷不丁问道。

    “......你小时候，我们也没陪在你身边，我和你爸就希望你把小家庭搞好，红红火火的，你愿意联系我们就多联系几次，不想联系，我们也没有意见。”吕丽英沉默了几秒。

    “我小时肯定很惹人厌，奶奶说我六个月大，你就把我丢给她和爷爷，等你再回来看我，我都会走路了......\"

    “哪个说你讨厌？你生下来像糯米团子，白白胖胖，又爱笑，嗓门又洪亮......”吕丽英迫不及待解释道，生怕他误解了似的。

    “那你怎么不愿意带我呢？是不是照顾我很烦，你不想天天和我在一起，我有好多次都想过......你是不是后悔生了我？”话说出口前，陈端方犹豫了片刻。

    “方方，你怎么会这样说？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你小时我没尽到母亲的责任，但是我从没有后悔过......”吕丽英百感交集，她声音提高几度，甚为激动，极力想向儿子证明点什么，几句话车轱辘一样来回说。

    陈端方一动不动地听着她将话说完，“好，妈，我知道了。我还要上班，先挂了。”

    方才从医院出来，他一面想着于晓宇，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吕丽英。他从几个孕妇身边路过，偷偷瞧了几眼。女人有了孩子，身体变化可真大，纵使背影看起来纤巧如少女，凸起的肚子毫不留情地展示着岁月的变迁和激素的影响，一旦成为母亲，怕是再也回不到过去吧？

    于晓宇除了顾忌工作，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隐忧？还有他妈吕丽英，生下他不久，就抛下他不顾，宁可跑到遥远的异地，和他爸过二人世界，是不是作为新生儿的他实在令人厌烦？

    他幼时对着父母，有着很多的为什么，他一声不吭，尽数藏在心底，年岁渐长，更不会说出口。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想敞开心扉，问问生下他的妈妈。

    吕丽英撂下电话，半天没回过神来。

    陈晟问她怎么回事，她简单说了几句，不住地叹气，“也不知道方方今天怎么回事，他这么多年闷葫芦一样憋在心里，今天总算主动问了我。我现在还记得他读初中，我回去看他，给他买吃的，他说谢谢，我还高兴得很，心想他爷爷奶奶教得好，后面看他对其他人也是这样，和对我没两样，我就明白过来，他这是把我当客对待，哪里是妈妈......”吕丽英说着，一阵心酸，喉头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