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宇除了去的当天晚上给陈端方喂过饭，后面几天，他都要求自己吃。于晓宇从医院食堂买完饭回来，他通常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慢慢移到床边等她。

    吃过饭，他会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于晓宇让他多休息，他只说躺着难受，并催促她夜里回宾馆住。

    “你蜷缩在那么小的床上，人怎么会舒展？”仿佛知道她要拒绝，他又说到：“而且，你晚上在这里，我睡不好。”

    于晓宇嘴上答应了他，晚上仍是九点过才离开，临去前还问他要不要将小李喊过来。

    “不用，快点去吧，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不要太晚回宾馆，明天也不用太早起床，睡饱了再过来。”

    “那你上厕所怎么办？”于晓宇扶着门框问他，白天他上厕所，都是由她扶着，慢慢挪到卫生间门口。

    “我是头部受伤了，腿和手脚好得很。”

    见他如此说，于晓宇不再逗留，顺着楼道，坐电梯出了医院。

    她走后，陈端方坐在床上，向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他甚至挪下床，移到窗前，向外看。明知道看不到人，他执拗地站了好一会儿。计算着于晓宇快到了，他给她去电话，确认她进了房间，反锁好了门，才挂电话。

    早上七点，于晓宇准时出现在病房。陈端方问她怎么不多睡会儿，她只说睡够了，问他是不是饿了，她在医院门口早餐铺买了新鲜出炉的热包子和稀饭，如果不喜欢，她再去买别的。

    陈端方看着她放下包，将装稀饭的一次性碗打开，装包子的盒子打开，筷子拆开，架在盒子上。她做这一切时，从头到尾都低着头，全副身心好似都压在她那两只手以及手中的食物上。

    “稀饭还很烫，凉一凉再吃，你先吃包子吧。”

    “你吃吧。”

    “不喜欢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你还没吃早饭对不对？于晓宇，你不需要这样，你现在这样，我会觉得你在故意讨好我，更让我觉得自己特别差劲......你才做完手术，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休息，而不是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你昨天晚上又很久没睡着是不是？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乌青的眼圈。”昨儿半夜见着她，许是灯光的效果，她气色看着还不错，这会儿青天白日下再看她一张脸，眼睑下的黑影一清二楚。

    “包子趁热吃更香，你吃吧，我晚点去吃。”于晓宇将筷子递给陈端方，对他的说辞充耳不闻。

    “我宁愿你生龙活虎地骂我幼稚，我还好受些......我承认，我是很难过。你第一次去医院检查，我不知道，最后医生通知做手术，我也不知情。他来了，又走了，我全程都像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没做过......”陈端方哑着嗓子，手撑在床沿。

    “是我考虑不够周全，我当初......确实没想到会这样......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我都可以接受。”于晓宇语调平静，话语间的停顿才让人感知到她内心正起伏不定。

    陈端方声音闷闷的，“什么决定不决定的？......你去休息吧，回宾馆去，不要在这里。你现在这样很容易说一些昏头昏脑的话，有些话说过头就不好了。”

    他说完，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因为不能侧卧，他选择假寐。

    护士过来换药，于晓宇用手碰碰被子，喊他起来。陈端方沉默着坐起来，换完药，他又准备躺下。

    “才起床，清醒一会儿，不要一直睡，家属多盯着点，有事按铃。”护士交代完，端着托盘出去了。

    陈端方靠着床头，眼睛瞅到于晓宇，她默默地坐在凳子上，两只手绞在一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儿。

    “你怎么还不去？让你回宾馆睡觉，不要挨在这儿，你不愿意回宾馆，就回家，我这里没事了。”

    “我问过医生，你头上缝了线，身边最好不要离人。”

    “放心，死不了。”

    于晓宇蓦然睁大眼睛，极力隐忍着，声音发颤，“你......你不愿意看到我，等你出院了，我会离开的，也不差这几天。”

    陈端方心中极为烦闷，他差点脱口而出，问她离开去哪里，又怕自己的追问让于晓宇想歪。他深吸一口气，闷声闷气地说道：“你不要瞎想，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让你误会了，我给你说声对不起。”

    于晓宇像没听到一般，“你把早餐吃了吧，我出去下。”

    “你去哪里？回宾馆吗？”

    于晓宇望了他一眼，“吃完的餐盒就放这里，我晚点回来收拾。”

    她说完，拎着包出了病房，信步来到住院部楼下。护工推着病人在楼前的花圃间来回穿梭，穿着病号服的老人在散步，头发花白，驼着背，一步拖着一步。

    于晓宇在一株花树下站了好一会儿。她极目远眺，日头出来了，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天空澄澈，几朵白云不停漂移，倏忽间，杳无踪迹。她眼睛酸胀，一股热泪立刻涌出来；她眯起双眼，仰面朝天，任泪水滑落进嘴里。

    一样的日头，一样的云朵，而她，已经不一样了啊。

    在这个陌生的地界，于晓宇放任自己挥洒着眼泪。情绪平复后，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在花圃四周寻了个位子，专心致志地打了两通电话，去门口吃了东西。

    “你没回宾馆？”陈端方望着于晓宇进来，先看了下手机，她出去才一个多小时，“你过去睡没事的，我不会傻睡，真有什么，医生护士都在，怕什么。”

    “去外面走了几圈，天气很好。”

    于晓宇抬眼看他，他一眼瞥见她发红的眼眶，他温声道：“出去转转也好，可惜我陪不了你，这地方虽然小，倒还有些不错的景点，我们改造的那个村子就很有特色，有好多傈傈族人......你不要坐矮凳了，坐这个折叠椅，小是小了点，不过有靠背，坐着还是会舒服点，我让小李送来的。”

    “吃早餐的盒子你放哪里在？我拿去丢了。”

    “凭我这张人见人爱的脸，再添几句乖话，不愁没人帮忙。”陈端方故意逗她，见于晓宇没有反应，他舔着脸问道：“你怎么不说我不要脸了？你以前不老是这样说我？”

    于晓宇依旧没什么表情，陈端方也就熄了心思，他闷了一会儿，说：“我找个当地人带你出去逛逛吧，晒晒太阳。”

    “不去了，你出了院，我就回去。”

    陈端方让她先回蓉城，不用请那么长的假期，他出院会同她讲，她只说工作安排好了，一面说，一面打开折叠椅，稳如泰山地坐了上去，低头回复手机里的信息。

    她低头多久，陈端方就望了她多久，她似乎没有察觉，仍是一味地低着头，双手在手机上翻飞。

    他见于晓宇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也觉得无味得很；又默默想了会儿那个没能面世的孩子，心中更是郁郁。他都这样沮丧，不知道于晓宇孤身一人进手术室是怎么熬过去的？得知孩子留不住的那个晚上，她是不是通宵未眠？

    他那时还在生气，生气她不该这样固执，对她正在遭受的痛苦，毫不知情。

    她第一天来医院的那个晚上，他躺在病床上，听她在躺椅上翻来覆去，动作极为轻柔，大概怕吵到他。其实，他也没睡。他甚至睁开眼睛，努力昂起头，想看看她，借助窗外透进来的几许亮光，他勉强看到一团黑影。

    陈端方思及此，又偷偷向她瞟了几眼。她刚才出去肯定哭了，眼睛像兔子样，她一向要强，这阵子，她却是哭了好几回，这还是他看到的，他没看到的呢？......

    他眼眶发热，重新躺下来，心里酸得厉害，说不清难过多一些，还是怜惜多一些。

    连着几天，陈端方话少了许多，他说得少，于晓宇就更少。两人每日交流不过是三餐饭，午休，晚上回宾馆睡觉之类。

    于晓宇能感觉到她身上随时有一束目光，她进病房，坐下来，出病房，那目光如影随形。她心中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经久不息，连这关怀的目光，她都觉得受之有愧，极力回避。

    陈端方在医院住了整整五天，医生让他不要急着返工，他这次走运，头骨和颅内没有损失，但也缝了五针，不管怎样说，都是在头上动刀，不能小觑。

    他心里有事，无论如何不肯再继续住下去，对医生一再表示感谢，说会严格遵守他们的要求，回蓉城后也会及时去医院报道、复查。他既如此坚持，医生也就开具了出院医嘱和证明。

    出院后，陈端方第一件事是回宾馆，召集一同来此地出差的小李和另一个同事开会，详细了解近几天工作进展。他们因祸得福，突如其来的飞天横祸倒将项目往前推进了一步。这几日，工地上不见村民的身影，工人办事不再缩手缩脚，颇为顺利。

    他微微颔首，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让他们必须每天晚上下班前向他汇报当天工作进度，有问题第一时间沟通，他后面还会再过来。

    开完会，陈端方请同事吃了一顿饭，而后，他和于晓宇一道登上了返程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