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恩。”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阿多尼斯。
他换下了那身教堂大祭司的暗红色长袍，穿着一身裁剪得当的白色制服，那张天妒人怨的脸上依旧笑容不减，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部主大人今天也来的很早呢。昨晚休息的好吗？”阿多尼斯走到道恩的身侧，和她并排走上了阶梯。
“还不错。”道恩收回视线，笑容浅淡，“还要谢谢你和我介绍了。”
“作为朋友应该的。”阿多尼斯笑着答道。
“那个画廊主那边的事情还顺利吗？”道恩状似无意地问道。
“他亲自到我给他的留的地址来了，说是油画暂时是送不来了。要我们再等一段时间，西里尔替我扣下了他，问出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阿多尼斯把玩着手中的怀表，神色意味不明。
“哦？什么有趣的事情？”道恩挑了挑眉。
“他们画廊的油画的背后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他们不仅在做简单的洗钱，或者皮肉生意和人口贩卖，还和十年前那场神秘仪式有关系。”阿多尼斯注视着道恩表情开始发生变化的侧脸，笑得愉悦，“怎么样，这件事情是不是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道恩顿了顿脚步，往四周看了看。
“进去说。”
办公室内。
阿多尼斯在道恩桌子对面的座位坐下。
“你说的和十年前那场仪式有关是什么意思。”道恩将门窗掩上，转头看向他。
“我们以不能按协议交出油画，就赔付十倍的违约金为要挟那个叫戴维斯的画廊主，他情急之下透露出我们只要在等两天就有新的一批女孩被送来画廊。”
“他们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经营？”
道恩回到座位坐下，眉眼中中染上几分疑惑。
明明她一把火已经把那个画廊烧了个干净。能在不到三天的时间就调来新的“油画”，这个画廊一定拥有着稳定的供应来源。
“他们的货源是会长直供的，国主亲自主导管控的这条利益链。从全国各地甚至大陆各国抢夺或者购买弃婴，源源不断送到杜幽都城内部。”
“还记得我们那天从画廊地牢逃出来的那个废弃的门吗？”阿多尼斯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哒哒”的响声在安静的空气中和道恩变快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那些女孩们实际上都是来自贫民窟的弃婴，那个废弃的门原本是方便画廊用来把那些年轻的女孩们送到地牢内部的入口。但是因为两年前那场大规模的疫病，这里被当做转移区死了很多人，不再能提供那么多的孩子，所以他们开辟了新门——也就是我们一开始计划好送那些女孩们出去的那个门。”
道恩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弃婴？道恩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她迟疑着开口，尽管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他们搜罗那么多的孩子做什么？”
阿多尼斯终于停下轻扣桌面的食指。
“为了复刻当年那场仪式。”
空气重回之前的死寂，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和耳边凌乱不堪的心跳声。
道恩一瞬间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倒流，脑海中的思绪一片混沌。
只有一句话在她的意识不断地敲击着。
斯温德勒在复刻十年前那场邪恶的仪式。
他想要做什么？
创造出更多个和她一样因为这场盛大的“赐福”而变得一生为人驱使、痛苦不堪的傀儡供他奴役玩乐，还是他自己也想从这场仪式中的得到别的什么？
道恩胸腔里那颗被折磨的不堪重负的心脏又开始无故的抽搐钝痛。
她皱着眉头，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的？”道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这一切。
“我扮做坎贝尔答应了戴维斯延期交货的请求。同时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发现了这几天画廊一直有蓝色马车进出。”阿多尼斯双手交握，背靠椅背，“大人还记得吗？我们当初去弗雷德名下那个葡萄庄园的时候，那里也停着几辆蓝色马车，但是我们晚上再去的时候，那些马车就不见了。”
道恩回忆起了这个细节，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她的胸腔里面炸开。
蓝色马车。
道恩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阿多尼斯和她对上视线。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灯光昏暗的环境下显得更为神秘，鼻梁上那幅单片眼镜折射出漂亮的光泽。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蓝色回归计划。”
道恩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脑海中会突然蹦出这个词，但直觉告诉她这两个词给她一种同样的不舒服的感受，像是密集又黏腻的鱼群，眨眼之间就会直冲眼前的恐惧。
蓝色回归计划，杜幽帝国的最高机密文件，除了斯温德勒自己谁也没有资格查阅的档案。上面的诅咒禁制十分奇怪，道恩看到过一眼，却在下一秒便瞬间遗忘。
她后来也曾派自己的随身侍从阿曼达去探查过，但他得到的结果也是如此：没有人能够记住那上面写下的文字。
“你知道它？”阿多尼斯有些意外地勾了一下唇角。
“不知道。”道恩摇摇头，“蓝色马车在都城里神出鬼没，我曾经尝试着跟过一次，但我却跟丢了。那个蓝色回归计划的文件也是。我翻看过它无数次，却没有记住过那上面写的任何一句话。它们给我的感觉十分相似。”
阿多尼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眼神中闪过几分欣赏。
“你的感觉很敏锐。”阿多尼斯扣在桌面上的手指又开始依次轻点，“他们一直很小心。蓝色马车和蓝色回归计划上面的诅咒是相同的，复杂难解的像是一道古老的不知所谓的奥数难题。但很不幸，这世上所有的神力和禁制都对我无效。”
“所以我发现了这个秘密。”
阿多尼斯嘴角的笑容愈发的冰冷。
“斯温德勒搜集大陆内适龄的孩子，不仅想重新复刻十年前那场仪式，获得更多拥有神力的神使，然后再用他们献祭复活神女，或者说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没有记忆的只听命于斯温德勒一人的欧若拉。”
“到时候你恐怕就是第一个被推上祭坛献祭的神使了吧。”阿多尼斯一边摇着头，一边对着道恩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你也想复活自己的母亲吗？”
道恩打断阿多尼斯虚假的试探，直直地对上他的视线。
阿多尼斯听到这话，轻扣桌面的手指肉眼可见的顿了一下，不到一秒的时间又神色恢复如常。
“大人是在和我开什么玩笑吗？”阿多尼斯笑着看向她，瞬间察觉到了她的试探。
道恩故意这么说无非是出于一种赌博的心态。但仅仅这一瞬的迟疑，也足够她确定阿多尼斯和欧若拉之间的关系。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道恩挑了挑眉，“你带我去了那个小教堂，让我看到了欧若拉的神女像，又告诉我真正的那幅《姐姐》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你一把火烧了。神女节游行那天，那个女盗贼没发现我，但你看见我了吧？可你并不惊慌，还冲我笑了一下。”
“你从得知我的身份那一刻开始，就在诱导我对你产生兴趣，然后让我知道你想让我知道的事情。蓝色回归计划你早就知道了吧，不过是在等我入局。”
道恩的金色瞳孔宛若刺破黑暗与伪装的阳光，笑得讽刺。
“被大人发现了呢。真是伤脑筋啊。”
许久，阿多尼斯才佯装苦恼地开口。面上笑意不减，语气却淡漠如冰。
“斯温德勒想要复活的只是一个听话的傀儡。而我的母亲欧若拉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冰冷的夜晚。”
“就算她真的依靠这个仪式睁开了双眼，那么苏醒过来的也只会是一个没有记忆和灵魂的空壳，一举一动都依靠他人的指令，连疼痛和死去都变得奢侈。”
“那不是复活，而是诅咒。”
阿多尼斯外套的口袋里放着一块银色怀表，位置靠近心脏，每一次触碰时，都惊觉自己的指尖凉的发痛。
此刻那块怀表也冰的他的胸口刺痛，但他依旧没有把它拿出来。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
“那你们真正的计划呢？”道恩继续问道，“仅仅只是想杀了他，阻止斯温德勒这样做吗？”
阿多尼斯带领曳罗教做的这一切，想要的绝不只是摧毁蓝色回归计划，颠覆杜幽帝国的政权这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潜藏着一个更加庞大的计划。
这个计划和蓝色回归计划相对。
而她恰恰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否则阿多尼斯根本没必要费这么大功夫引她入局。
“当然不是，我们曳罗教会致力于争取全人类的自由。”阿多尼斯轻微地扬起了下颌角，仿佛真的对这个空洞虚无的口号深信不疑，声情并茂地回忆着他从前学生时代演讲时常说的大话，“斯温德勒死后，希望的种子将会播撒到世界各地，到时所有的生灵都会得到解放。我们将在这片土地上，重建新的文明。”
道恩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
但阿多尼斯看到她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仿佛从中找到了新的乐趣，假装没发现她不爱听似的还要继续说下去。
“到那时人类……”
道恩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阻止了他继续念经。
阿多尼斯愣了一下，盯着道恩的表情看了许久，终于笑出声来。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掌心，像是一个又一个的猫爪印，恶作剧般地轻挠着她的紧绷的神经。
道恩放下手掌，无奈地看他一眼。
这个人总爱在气氛最紧张的时候故意逗她开心。
“大人不相信吗？我们会迎来一个完全平等自由，人人都能获得幸福的时代。”
阿多尼斯身体微微前倾，将双臂架在桌上，一双惑人的深邃眼眸就这样柔和而专注地望向她。
“你不如让我相信母猪会上树。”道恩也将胳膊半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羽毛笔轻敲了一下阿多尼斯的额头，作为刚刚他故意捉弄她的惩罚，笑着说道，“如果那一天真的能够到来，人类之间不再存在纷争，那还是人类吗？”
“好吧，看来我今天是没办法说服杜兰德小姐加入我们曳罗教了。”
那支羽毛笔敲过来的时候，阿多尼斯配合地闭了闭眼睛。
道恩笑了一下。
凝固的空气因为阿多尼斯这个突如其来的玩笑而流动了起来。但道恩依旧没有忘记阿多尼斯插诨打科之前那个没有被好好解答的疑问。
“说吧，你们为什么要拉我入局？”道恩拿着那支羽毛笔，尾端抵着阿多尼斯修长的脖颈，扫过皮肤下血液充沛的动脉。
与冷硬的小刀不同，羽毛柔软纤细的触感直达神经，刮擦过皮肤带起的战栗，为气氛平添几分暧昧。阿多尼斯眼睫微颤，喉结不禁滚动了一下。
“大人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阿多尼斯弯着眼睛对她笑了笑。
“是和你之前让我做的那件事情有关？”道恩声线忽然变得柔软，气息多的像是恋人耳鬓厮磨时才会传出的呢喃。
“没错。你只需要帮我做那一件事情就好。”
两人此时同撑在一张桌子上，又都身体前倾，这样短的距离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清晰地听见，更别提相接的视线，几乎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那双漂亮金色的眼睛里满是蛊惑。
她用了神力。
阿多尼斯注视那双透亮的眼眸，顿时了然一笑。
她明知道神力对他无用，但她还是用了，还靠的这样近，散发的光亮几乎要闪瞎他的眼睛。这不仅是对他刚刚故意朝她念经的小小报复，还是在用她眼睛里的倒影和这个反常的举动向他传达一些一些别的信息：
门外有人。
阿多尼斯眯了眯眼，抚上道恩的脖颈，眼神掠过她嫣红的唇瓣，仿佛在征求对方的许可。道恩高挑着眉毛，毫不扭捏地将手掌贴上他的脸颊，指间在他的耳尖上轻缓地画着圆圈表示无声的同意。
他们眸中带着相似的欲色，就在两人几乎要唇齿相触时，门外果然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略带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