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陵民风开放，男女之防不甚严，眼下虽花灯节还未到，街上娇俏可人的少女已随处可见，便是锦衣罗裙、婢女环绕的贵女也可见一二。少男少女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香帕暗送，私下定情的亦有不少。反倒是像孟娴云这般，帷帽遮面，一身素色，形单影只提着盏简陋花灯的成了异类。

    她强烈地感受到来自周围行人的喜悦，那种甜腻的芬芳仿佛下一秒便能将她淹没，她的心于这一街爱意的汪洋中漂泊着，上上下下浮浮沉沉，可自深处却莫名地生出了一抹酸苦，孟娴云摸摸心口，并不理解这份心情从何而来，暗下揣摩，难道是因为自己对冰凝之事仍旧放不下吗？

    抬眼间，一阵冷风拂面，花灯中火焰舞得更甚，她看向灯心中那半截红烛，兀自生出些感慨：对风过于敏感，只会加速自己的燃烧殆尽罢了。

    孟娴云整了整被风吹乱的面纱，正欲折返，却见眼前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姿如松，一袭玄色长袍，衣摆不时地随风轻动；面上一顶乌金面具，肃穆而深沉，而面具下一双幽深的瞳孔，仿若九天之上无尽的夜，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翩若惊鸿，宛若蛟龙。

    他尚未曾言语，但莫名的熟悉感让孟娴云不住地靠近。

    孟娴云向前一步，那人便后退一步。

    “这花灯是你的？”

    虽是问句，言辞间却透着肯定。孟娴云刚问出声，那人便回过身，直直地向前走去。

    “喂！等等！”孟娴云赶忙提着裙摆向前奔去。

    街上行人的笑谈声、商贩的叫卖声一时都好似凝滞了，她诧异地左右望了望，似乎只有自己在疾步前行，再抬起头时，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回过神来，四周已经不再是熟悉的街道，而是一片荒芜的林子，彼时草木还未见绿，树木亦未来得及抽出新芽，所以远远看上去，枝丫横斜，月影之下，只有一片扭曲的灰白和数道杂乱无章的黑影。

    孟娴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下有些慌了，才出来些许的功夫，竟碰上这样多的怪事，亏得自己还再三向莫羽保证过，自己定会万事皆慎之又慎！

    此刻还是速速归去比较妥当！

    想到这里，本欲折返，那人影却又再次出现。孟娴云一时恼羞成怒：“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戏耍与我！”

    这一次，那人没有逃离，而是步步走近孟娴云。

    “阿云。”他一边走一边唤道。

    孟娴云听罢大惊：“你……你是何人？怎会认识我？”

    孟娴云神色间有些局促，之前都只是远远一瞥，可眼下那人却立身在她面前，他低着头正看着她。她被他周身上位者的气场压制住了，只能不安地后退了半步，这一次，却换那人紧上前一步，她甚至感觉到了那人口中呼出的热气。

    那人身上夹带着一丝奇异的冷香，那香味轻轻浅浅却悠悠绵长。他伸出手，轻轻掀开孟娴云的面纱。

    “阿云。”他注视着她，宛若注视着一支纤薄易碎的花瓶，充满着爱怜、疼惜和小心翼翼。

    只是被他这样注视着，孟娴云却生出一种浑身都被他霸占了的感觉。原本在雾隐山时，她听闻了莫羽口中凡人的脆弱后，便对自己的能力有了几分自傲，但眼下她方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鼓足勇气，直视着他，用颤抖的手慢慢覆上他的面具。

    察觉到她的意图，对方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这让孟娴云微微红了脸，羞恼道：“你快放开！”

    那人仿若未听见一般，另一只手竟揽上她的腰，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阿云……”

    “你快放开我！”孟娴云大惊失色，正要挣脱，抬手间，周身的力气却瞬间被人卸掉了似的，只得瘫软在那人的怀里。

    孟娴云被吓坏了，这个人……要做什么！

    “你！你对我施了什么法术！你这个色胚！无赖！枉我见你周身仙气萦绕，紫气加身，还道是哪位仙人，又或是我不记得的旧相识，哪想我流年不利，竟经碰上你这个色中饿鬼！你……”

    眼前的男子情绪无丝毫起伏，他将手指轻轻覆在孟娴云的唇上，孟娴云顷刻间出不了声了！她只能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看着他隔着面具的唇慢慢贴上了自己额头。

    “对不起啊，阿云，我本不想这样出现的，我不想吓着你的，可是我时间不多了。让我抱抱你，只一会儿就好。”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孟娴云原本慌乱的心倒是渐渐平静了下来。再然后，她感觉到了他的眼泪。

    “阿云，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怕是无法再日日看着你了。你要等我，明白吗。”

    明白……什么？

    孟娴云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奈何出不了声，她只能敷衍着，无奈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想，看他行止气度倒也不像个腌臜泼皮……莫非这男人与我颇有渊源？若真是如此，这样重要的事情，为何羽儿提也未提过？又为何，无论自己怎么问，这男人都不肯说自己是谁？

    其实，她并非没有察觉到莫羽在一些事情上的隐瞒，只是她不想逼迫莫羽，她知道莫羽不想说，于是她便不问。可这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她不甘自己总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奈何事情的发展总是事与愿违。

    她的唇动了动，虽然发不出声，但她期望他能听到。

    但那男人只是摇着头，抱得她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孟娴云叹了口气，索性便由着他抱，反正估摸着这人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伤害她的了。

    好一会儿，那人才慢慢松开了她，然而，依旧什么都未曾回答。他自顾自地抚了抚孟娴云的发，之后，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孟娴云无法，只眼睁睁看那人离去，甚至未曾知晓他的名字，一切竟像是场梦。

    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可以动了，她试着清了清嗓子，也可以清晰地发声，这才松了口气，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灯笼中的烛光闪了两下，然后灭掉了。

    原本只是想静静心，眼下心却更乱了。

    孟娴云向四周看了看，也不知哪一条是回往客栈的路，试着将灵气凝汇在双目附近，仍无法看透茫茫的夜幕。她找了棵树，向后靠了靠，心中有些焦急：月上梢头，出来许久，也不知莫羽会不会担忧。

    正在这时，她听闻前方的荒草堆里传来悉索的声响。

    “谁？”她警惕地吼道。

    方才的事仍让孟娴云心有余悸，处于精神紧绷之中。她挺直脊背，忙站了起身，却见草堆之中钻出一只雪白的小狐妖，身上有隐隐的妖气，那小狐妖摇头晃脑地跑到孟娴云脚边，咬着她的裙摆，似乎要带她去哪儿。

    孟娴云一只手抓起小狐妖的脖颈，那小狐妖立马身子一僵，不动了，只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孟娴云看。

    看样子倒是没什么威胁，孟娴云心中斟酌，问了那狐妖是从哪儿来的，又问他和刚刚那神仙是否认识，然而那只狐妖扭动了几下身子，似乎无法作答。他嗷嗷地低声叫了两声，两只短小的爪子在空中抗议似的划了划，流露出几分不满。

    孟娴云放了心，将小狐妖扔在地上，又怪自己太过多疑，自言自语道：“看你这满身妖气的，想必和那人是不相识的。”

    小狐妖被摔了个屁堆儿，它晃晃脑袋，又一次咬住了孟娴云的裙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孟娴云感到疑惑，不知这小狐妖到底想要做什么。

    “嗷……嗷……”小狐妖扒着孟娴云的腿，又叫了两声。

    孟娴云弯腰拍了拍他毛茸茸的头，心想：这小狐妖未修成人形，口不能言，再怎么叫自己也听不懂，何况夜已深了，她要早些赶紧回客栈！还是不要再耽搁为好。她蹲下身，轻轻捏了下小狐妖的脸，望着它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对了，我问你，你可知回县城客栈的路？就是那家最大最气派的客栈……知道的话抬左腿，不知道抬右腿。”可话说完，她又不由得腹诽起来：这小狐妖虽已经有了灵智，但是否分得清左右还得两说。

    “嗷！”

    出乎孟娴云的意料，小狐妖立即回应了一声，他抬起左腿，骄傲地朝孟娴云眨起了两下眼睛。

    “呵！”孟娴云顿时感到意外，她回道，“极好，极好！”但转念又一想，正色道，“我也是糊涂！连客栈的名字都没有说，你就说你知道？不会是想诓我吧？不过也罢，我便跟你走一趟，谅你一个小小的狐崽子也不敢骗我，若是我感觉到有一点儿怪异之处，就拿你是问。”

    一时之间，孟娴云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姑且相信面前这只突然出现的小狐妖。

    小狐妖示好般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吐着舌头，如雪的皮毛上沾了些许草屑，那娇憨的模样活脱脱像一只哈巴狗，孟娴云原本绷着的脸不禁现出了一抹皲裂。

    就这样，一人一狐于夜色中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孟娴云熟识的主街道。孟娴云有些吃惊，原以为自己跑到了荒郊野岭，却不想那林子离主街并不算远。

    既然并不遥远，那林子何以这样僻静？她暗自猜想也许是那人使了什么她不懂的障眼法！

    此时夜已深了，街上行人明显变少。孟娴云望着不远处客栈明晃晃的金漆招牌，回头对小狐妖说道：“今夜之事倒是多谢你了，你……想要我如何谢你？钱财你怕是用不上的，你既是狐狸，我请你吃一只鸡如何？”

    小狐妖甩了甩头，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紧跟在孟娴云身后，直接进了客栈。

    孟娴云拾级而上，到了二楼，走到右手边第二间房，轻轻叩门：“羽儿，我回来了。”

    门被猛地从里面打开，莫羽探出头：“小姐，怎么回得这样晚？你再不回来我真不知怎么办好了！”

    说着，莫羽扶孟娴云进了房间，正要关门，从门外嗖一声窜进一只白狐。莫羽赶紧用脚拦住它，嘴里发出呿呿的驱赶声。

    孟娴云边褪去外衣，边对莫羽道：“让那小东西进来吧，回来时我迷了路，多亏了它，否则回来要费些时辰了。对了，有没有什么吃食，想必一路走来，它是饿了。”

    莫羽低头瞥了那毛乎乎的一团，倒是没用什么好的语气，冷冷说道：“等着。”

    小狐妖浑不在意，在窗边踱了两步，随后在火盆边上趴了下来。

    孟娴云坐在床上，在想刚才遇见的男人。她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问莫羽，细细思量，或许会得到敷衍或是隐瞒，不过还是姑且问一问为好。

    不多时，莫羽回了房间：“店里伙房的师傅已经休息了，我随便找了人，煮了一碗面条。”说完，莫羽放下面条，直奔到孟娴云面前，“小姐，夜深了，您该早些歇息了。明日还要赶路。”

    孟娴云拉住莫羽，她不想走得那么急，于是说道：“羽儿，听人说三日后是花灯节呢。”

    “小姐对绿陵的节日感兴趣？”莫羽颇感意外，“我记得小姐曾经颇为不喜绿陵呢，你说过绿陵礼教未开，又盛行奇淫巧技……”

    “你也说过是曾经了。”孟娴云打断莫羽，“对了，我的兄长或者……故人吧，是否有同你一样的修仙者？”

    莫羽一愣，暗想小姐怎的忽然问起这个？她沉默良久，回道，“小姐虽是庶女，但到底也是大家千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姐兄长那时在朝为官，哪里会有什么是修仙者的故人。”

    “嗯。我想也是如此。”孟娴云听罢没再言语，她猜到了会是这样的回答，所以倒也没什么失望，她整理了一下衣袖，翻身上了床，对莫羽道：“我休息了，你也早些睡吧。”

    莫羽低下头，回了声是。捻灭了油灯，躺到外间的软榻上。一时间，房间里只能听见轻轻地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