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口中那个规规矩矩在家中守孝的小娘子,正凝神听先生与她讲汉武时太子巫蛊一事。
“太子明明并未巫蛊,汉武帝身为君父,为何不信儿子,反信外人呢?”她不解,“太子为奸人蒙蔽,竟然就要反吗?”
“大娘子,要知道,天家向来是先君臣后父子,任凭父子如何情深,也是经不住旁人刻意挑拨离间的。所谓三人成虎,君王已老,太子长成,臣下依附太子,皇帝生出猜疑,乃是人之常情。”江渝声音低沉舒缓,说出的话语却鲜血淋漓,“太子再如何忠于君父,威胁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是要搏一搏的。毕竟,若是胜了,就换自己做君了。”
权力无上的甘美,引得无数人如痴如醉如飞蛾扑火,什么父子,什么夫妻,什么深情,在权力面前,都不值一提。
玉娘心中惊惧,突然想到当今太子,再有两三年,他就要死了。
“那当今太子殿下,是否……”她言语间惊疑不定,“危已”二字终究是被她吞了下去,没有说出口。
江渝却仿佛明白她要说什么一样,点了点头,到,“是。”
玉娘觉得脑中轰鸣,似乎有很多人,很多事,纷纷杂杂地呼啸而过,想要去抓住些什么,却徒劳无功。
但唯有一件事,玉娘觉得自己明白了。
前世太子谋反,也许,并不一定是真的谋反。
如今太子处境堪忧,他必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想方设法做些什么,至于要做什么,自己猜不到。这些宫闱密闻,离前世的玉娘,实在太过遥远。
一旁的瑾娘本就不爱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正十分无趣,好不容易听玉娘提到太子,总算能插上一句,忙说到,“说起来,我阿娘说,福瑞长公主下月要设春日宴,给我们家的小娘子也下帖子了呢。”
她见玉娘的目光转到自己脸上,有些得意,便继续说到,“福瑞长公主,就是当今太子殿下的岳母,圣上的亲妹妹。公主府的宴请,可不是家家都有帖子的,机会难得,姐姐可要去?”
玉娘却并没有如她所料露出惊喜神色,她眼神凝重,摇了摇头。
“我在孝中,不该出门,还是妹妹们去吧。”
瑾娘脸上一黯,她嘟囔了一句,到底也说不出让玉娘一起去的话来。
见瑾娘面有不快,一直安静不做声的瑶娘突然开口。
“春日宴我想穿大姐姐赠的那件碧罗笼裙去,不如二姐姐三姐姐我们都一起穿,这样,就仿佛大姐姐跟我们一道去了。”瑶娘面带羞涩,“不知道二姐姐三姐姐意下如何?”
“这主意好!”瑾娘眼睛一亮,“上回大姐姐送来的裙子我给阿娘也看过了,阿娘说那是落花流水锦,京里少见,她以前也只在公主府里见过。到时候我们一起穿了,肯定好看。还是大姐姐那里好东西多,也叫那帮子牙酸的见见世面。”
琼娘不说话,只微笑着点头。
玉娘见她们说得高兴,便道,“既如此,我再给你们一人一朵花钿,也是京里没有的样子,正好跟裙子上的纹样相配。只不过,你们要是被人笑乡下土包子,可别来找我哭呀。”
“哎呀!大姐姐好大方!”瑾娘做个鬼脸,三个小娘子笑成一团,亲亲热热商量宴会那天的穿着打扮起来。
看来今日这课是不用再讲了。
江渝在一旁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吩咐小童过来收拾书本。
不经意一转头,他看到玉娘也瞧着三个妹妹出神,脸上微微带着笑意,明明青春年少,那眼中神情却似暮年老妪般沉沉枯寂,散发出垂死气息。
一晃神,那神情又消失不见。
江渝心中惊讶,他定睛看了又看,眼前仍是少女甜美的笑颜。
“让先生见笑了。”
察觉到江渝的目光,玉娘笑笑,对他一福,“今日是没心思了,明日再请先生赐教。”
然而第二日,三个人都没来上课。
原因不难猜到,三老爷施琅及施家嫡子,施大郎君终于回来了。
施琅到洛阳后,先去兵部交接了文书,部里林林种种的事情办完了,才回到家里。
家里一堆女人翘首以盼,直到用过午食,歇了半晌,才听到说老爷跟郎君进了大门。
看到两年不见的儿子跟孙子走进房来,施老夫人激动得站起身,待两人磕过头,还未站起,老夫人就一把拉住施大郎君的手臂,摩挲着哭道:“可想坏祖母了。”
施大郎君名施珩,字沅兰,乳名璋,今年十六岁,是薛氏唯一的儿子,也是施家唯一的嫡子。
他生得很像薛氏,眉清目秀,身如修竹。也许是离家两年的生活磨练了意志,或是大儒陈叙的谆谆教导令人脱胎换骨,他看起来已经没有当初离家时的娇嫩稚气,举手投足间气宇轩昂,几乎已经是个成年男人的模样了。
他扶着祖母的手臂,安慰她道:“祖母当心身子,我跟阿耶不是都好好的回来了。”
“好,好,好。”老夫人连连点头,又喜又悲,哽咽着说不出话。
母亲薛氏也在一边抹眼泪,她其实更想去抱抱儿子,却不能抢在婆母前面。
“以后可别再去那劳什子地方,那个什么江洲的地界,不是什么好去处!”老夫人恨道。
施大郎君微微一笑,扶祖母坐下。
这时瑾娘在旁边叫了一声,“阿兄!”
待哥哥看过来,她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拿团扇掩住口,呵呵傻笑起来。
“瑾娘也长大了,阿兄都认不出了。”
“这次回来,阿璋可进国子监,我已经打听好了,过几天就能去。”被暂时遗忘在一旁的三老爷施琅乐呵呵道。
“真的?”薛氏被这意外之喜惊得忘了要说的话,连连问:“是真的?怎么能候到缺的?”
以前自己也曾回去求过父亲,也想过婉转求一求公主府,可惜都没能行。
“这次替我谋到职位的贵人,说我们阿璋兰芝玉树,又师从大儒陈叙,不进国子监乃是明珠蒙尘,就替他谋了个位置。”施琅有些得意的摸摸胡须,看到妻子喜不自胜的脸,他更是觉得面上有光,瞧瞧,不靠公主府,我施琅也一样有为成事。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不迭的问,“玉娘可在?”
若真是如妻子信中所说,那施府说不定可得一步登天,从此也是洛阳城里一等一的人家了。
被叔父点名的玉娘起身行了一礼,道:“玉娘见过三叔父。”
紧接着又对施大郎君福了一福,道:“见过大兄。”
施琅进门时就看到一个面生的小娘子坐在母亲身侧,只是那时候不好问,这时忙点头说:“玉娘这么大了。”
施大郎君则有些呆呆的看着这个未见过的妹妹,似是话也不会说了。
施琅看了儿子一眼,不由暗叹,果然如妻子信中所言容光慑人,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呆小子,可不就看傻了嘛。
他转头叫侍女呈上东西,对玉娘笑道:“叔叔第一次见你,也不知道你都喜欢些什么,江洲那个地界儿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就拿着玩吧。”
玉娘一看,是一套碧玉鎏金花钗,看起来华美异常,的确是不像江洲那边能做出来的东西。
她见惯了好东西,也看得出这套花钗价值不菲,作为给晚辈的见面礼来说,有些过于贵重了。
长者赐不可辞,她仍是让云容收下了。
这时施大郎君才回过神来,回了一礼,道:“大妹妹,失礼了。”
他也是准备了见面礼的,这时让人呈上,玉娘一看,是一只雕花镶银木梳,也很精致,虽然比不上那套碧玉花钗,也是佳品了。
虽然这个大兄看起来木木,但玉娘知道,再过个十来年,在朝中呼风唤雨,所向披靡的吏部尚书施珩,是中书令刘甫华最为头疼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也死在那场哗变中。
玉娘的喉咙哽了一哽,收下了木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