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方寒衣叹口气,无奈道:“所以你的剑果然没有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在小河村对你下手的人是我的?”
“你第一次对我下手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了。”钟隐靠坐在树干旁,虽然脸色难看,但眼神是洞悉一切的锐利。
“那时我担心你,跑去敲你家的门,你开门的时候赤着脚,头发也是湿的,披了件衣裳说自己在沐浴。你赤脚、洗头、换外袍,其实都是因为身上沾了面粉。你确实把面粉都洗掉了,说是沐浴也说得通,但也在其他地方露了破绽。”
“哪里?”方寒衣忍不住问。
“那时我们才认识两天,即便我给你留下的印象还不错,但依你当时清淡有礼的表现来看,什么情况下才能让你赤脚出门见人呢?卧房离门口并不算近,就算十万火急的事情也总能往脚上套一双鞋子吧?”
“我当时确实想换一双鞋,只是......”
方寒衣说到这就没再说了,钟隐自动接下去道:“只是你想借此转移我的注意力,最好是我被你迷晕了眼,不要再去想是谁偷袭了我,更不要怀疑到你身上。”
方寒衣自嘲一笑:“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钟隐:“其实我并没有立即怀疑你,还以为是其他人对我有所图谋。后来你半夜又来,我才发现你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我,我就站在门口,你竟然舍近求远先去攻击阿泉,这又是为什么呢?
当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自然就注意到了胜邪,第一次受袭的时候,胜邪在我手里,第二次在阿泉手里。顺着这个思路,我又想到那天早上你来送点心,也很关心胜邪,加上阿泉说偷袭的人应该是个女子,如果是你的话,那些奇怪的地方似乎就说得通了。”
方寒衣摇摇头:“是我太心急了,你又太敏锐。”
“你终于承认了,”钟隐叹道,“我落到这步田地跟你脱不了干系,那柄剑的来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你就那么想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钟隐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握着方寒衣的肩膀质问道:“难道我还能比现在更糟吗?那柄剑究竟有什么秘密,我差点因此送命,难道还不能知道吗?难道你要我终日活在疑惑恐惧中吗?”
一想到自己差点稀里糊涂做了糊涂鬼,他就尤其想把这个秘密挖出来。
钟隐只觉方寒衣的肩膀微微颤动,似乎怕极。
她脸上神情变化,好一会才平复了心情,淡淡说道:“因为我,你确实遭受了许多无妄之灾。”
雨后青林翠竹映着女子眼底那一抹化不开的忧伤,似乎无论怎样的美景,都再无法令她快乐起来了。
钟隐心底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手上不自觉放松了力道。
方寒衣肩膀一摆挣脱开去,抬眼扫一眼钟隐,问道:“剑呢?”
“逃命时哪顾得上这许多,那柄剑此刻不是沉入江中便是还在宋观手里。”
钟隐仔细观察方寒衣的神情,却见她既不惊也不怒,眼神连一丝变化也没有,仿佛只是掉了一根汗毛。
方寒衣低下头去,轻轻言语:“我本已决意隐入山林,再也不要见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了,为何一朝风雨,偏又让我遇见你,莫非这真是孽缘吗?若非我自觉对你良心有亏,今日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短短几句话,似有着道不尽的痛苦。
钟隐静静听着,等着方寒衣的下文。
雨后林间水汽正浓,方寒衣整个人都似被笼在一层愁云惨雾之中,只听她缓缓开口:“那柄剑无名无姓,说不出什么名号,也没有什么大来头,你遭了这许多灾祸,只因那剑的上一任主人是个性情阴郁、睚眦必报的大魔头。”
钟隐按捺不住大胆猜测:“难不成你盗出了这大魔头的心爱宝剑才遭到这一路追杀?剑虽无名,可主人必定视其为珍宝。可你又为何要盗剑呢?”
“呵。”方寒衣冷笑一声,“那魔头对我狂追不舍,只因我背叛于她。她自信下山路险,只要她盯住路口我必不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走动,我却偏偏趁她大意疏忽,拿了她的佩剑,将剑插入山壁,一手一脚爬下万仞高崖。
她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她十三年间视作奴仆之人早已练出一身武功,他们杀我全家,我日日面对仇人,恨不得生啖其血肉!我只恨自己是个懦夫!”
方寒衣双手紧握成拳,眼目癫狂身躯颤动,竟似有发狂的征兆,钟隐从未见过方寒衣情绪如此激动,恐怕她已想起了人生中最愤怒惊惧最不愿回想之事。
钟隐忙握住方寒衣手腕,轻声唤她:“你的父母一定比谁都希望你活着。”
过了一会方寒衣才平静下来,她抬眼看一眼钟隐,接着说道:“我逃出来后立即想到,除了我的体貌特征外,那魔头一定还会以剑为线索追查我的下落,不放过一丝找到我的可能性,因此我将剑鞘和剑分开,挖出剑上原本的碧玉当了换盘缠,又托铁匠铺帮我把剑给熔了。”
说到这,方寒衣苦笑一声:“怪只怪你运气不好,谁能想到铁匠铺竟没有熔剑,剑就这么转到了你手里,你又恰好来小河村遇见了我,我两次袭击你都为盗剑,实是不想你卷入这纷争里来。”
钟隐不禁也跟着苦笑:“这么说来我实在是个冤大头,你躲在荒僻的小河村,那魔头手下尽出仍寻你不着,却又柳暗花明遇上拿着剑的我,可不就要好好招呼我?
唉,只因我那时看不上那些形制普通流于凡俗的剑,便命人在各处搜寻与众不同之剑,这剑是一个小掌柜搜罗到后递上来的,竟一眼被我看上了。谁知这‘与众不同’却成了我的催命符。”
方寒衣闭着眼,口中喃喃道:“宽两指,长一尺九寸,薄如发丝,轻比鸿毛,可吹毛立断,这柄剑沾过多少人的血,我怎么敢忘,怎么能忘?”
“那么那些在小河村和你父母一同殒命的人也是那魔头干的?”
方寒衣点点头:“嗯。”
话至此处,钟隐对方寒衣的故事虽仍有许多疑问,来龙去脉却已知道了大半,还差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说的那个大魔头,是谁?”
方寒衣慢慢睁开眼:“你确定要知道?”
钟隐无奈道:“故事已听了大半,你现在才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太迟了吗?”
方寒衣不再卖关子,一字一字道:“她就是极乐圣门的掌门人,文伏心。”
钟隐失声道:“远在凉州,江湖上最神秘的门派极乐圣门!”
方寒衣向他投去一眼:“你一个做生意的,竟也知道?”
钟隐又一次苦笑:“实不相瞒,我对江湖中事十分好奇,对那些刀口舔血,侠行江湖的事迹十分向往。”
“今天之后你还向往吗?”方寒衣问。
钟隐叹:“今天之后怕已做局中人。”
方寒衣又说:“你还有问题吗?”
钟隐摇摇头;“没有了。”
“那好。”方寒衣背过身去,只留给钟隐一个背影,“那你可以走了。”
钟隐除了苦笑脸上已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你就真的这么绝情?你身怀武功可以飞檐走壁,我却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
说着说着,钟隐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听方寒衣道:“至少现在你可做一个明白鬼了。”
钟隐立即接道:“不,宋观追不到我们,稍后一定会再带人来搜寻,你让我先走,是为了要一个人留下来对付他们,是不是?”
方寒衣没有否认,只说:“他们见了我,自然就不会再追你了。”
“不,”钟隐反驳道,“极乐圣主或许不会在乎我,但宋观却绝不想让我活着回到钟家,要是我平安回家他就完蛋了,他一定会让人私下搜捕我。我孤身一人,当然是跟着你最安全。”
方寒衣转回身来,面有厌色:“堂堂钟家二公子,全国各地哪个城池没有你的店铺?只要进了城你就安全了。跟着我才是将自己陷入危险,而且我不会离开这里。”
“为什么?”钟隐不解,“你好不容易得了自由,难道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你千辛万苦逃出来就是为了在这种鬼地方过活的?”
“我当然想好好生活。”方寒衣看起来也有些激动了:“可是你看到了,我在外面只会连累别人,谁都不欢迎我。我只是,只是,想好好过完这一生,真的,为什么这么难?”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方寒衣整个人如堕愁云惨雾之中,再也装不下去,忍不住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里。
“你,你没事吧?”钟隐忍着腿上的疼痛爬到方寒衣身边,安慰她:“怎么会没人欢迎你,你看你,长得好看,武功又高,在外面少说也是一个威名赫赫的大侠。
别总说丧气话,打起精神来,不就是一个极乐圣门嘛,能拿你怎么样?难道他们给你下了什么无解的毒?”
方寒衣撇过头,声音闷闷的:“没有。”
“这不就行了,你惹上了极乐圣门,我阴差阳错也算惹上了半个,咱们这叫债多了不愁。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的脑筋总不算太差,再加上你的武功,难道还愁不能脱身么?而且江湖广阔,他们要找我们,那才叫大海捞针。”
方寒衣看着钟隐,头靠在膝盖上,眼睛亮晶晶的,有点羡慕:“说的有点道理。为什么你好像永远都充满信心,永远不会有绝望的时候?”
钟隐露出一抹笑容:“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就有无限的可能。所以,方寒衣,要不要跟我走?”
方寒衣一阵无言,半晌,站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