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香居。

    推门进来一个男人，环视四周，然后锁定了一个方向就走了过去。

    一张桌前，早已经坐着一个人中年女人。

    那男人走过来礼貌地叫：“阿姨。”

    中年女人冷淡地扫了男人一眼，用眼神示意前面的位置：“坐。”

    顾丰在对面坐了下来。

    在今天之前，顾丰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母亲，连照片都没有见过。可眼前的人，因为那极其相似的五官，让他在进门后的第一眼，便知道了，今天约他来的人，就是这个人。

    这时，严黎才正式地看向他，看向她面前这个和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人。

    气氛仿佛凝固，谁也没有都说话。旁边不时有人经过，却无丝毫响动能侵入。

    持续的冷气压，终于在服务员过来后稍稍打断了一下。

    “先生，要……点些什么？”

    “来杯水就好。”

    服务员点完，就灰溜溜地“跑了”。

    而这边的沉默，开始继续。

    严黎没说话，顾丰也只好缄口不言地坐着。

    一会儿，服务员把水端了上来，在服务员再次转身走后，严黎才开口：“你叫顾丰？”

    “是。”不拖泥带水的应答。

    严黎嘴角浅淡勾起：“我女儿的男朋友，我还需要自己来问才知道。”

    没有给人开口的机会，马上严黎又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审问一样的态度让顾丰不舒服，但他还是维持礼貌，答：“我们…是大二的时候——”

    顾丰刚开口，就被打断。“这么说已经有六年了？”严黎瞪向他，眼里是不可思议与微微的愤怒。

    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严黎没有想到他们已经在一起这么久，而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上次回国，是不是来找你？”严黎压着心底的愤怒。

    “……是。”

    一直有情绪的严黎，在听到这个答案后，心底可谓是直接炸了。严黎快速从包里拿出手机，在拨出去之前却停顿了，然后，又把手机放了回去，什么都没做。

    严黎迅速冷静下来：“我不管你们在一起多久了，现在，马上，给我分手。”

    “阿姨……”听到这个话，顾丰没有大多的反应，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你应该知道她脚受伤的事吧？”严黎再一次打断了顾丰的话，性子急地自顾自开口，“现在就是她人生中的一道坎。能过去就过去了，过不去，她这辈子就完了。”严黎看着他，“所以，我不希望她身边有什么所谓的‘爱情’出现。谈恋爱，玩感情，那是那些游手好闲的人玩的，她没这个时间，我也不允许她有这个时间。——你知道那次她回国浪费了多少治疗的时间吗？”严黎话锋一转，“她原本应该在最佳的时间做的康复治疗、康复训练……她就消失不见了，一声不响地——”声音逐渐拔高，仿佛意识到，突然禁了声。

    严黎看着他，就好像所有的问题都在他身上。

    严黎静了下来，继续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她的饮食都是要特制的——休息时间、运动时间、用餐时间、吃药时间，包括喝的每一口营养水，都有固定的时间。她必须一样不落地都完成，才有最大的康复可能。可是现在呢？……你只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绊脚石……

    顾丰想起来他们分手时她也说过，他让她痛苦。当时的他，以为那只是借口，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借口。

    但现在，他似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知道了来龙去脉的顾丰，并没有多喜悦。反而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严黎说完，顾丰开口，又再一次叫道：“阿姨，”有些事，他还是决定说出来，“其实我和她……在上次她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分——”

    顾丰说话时，一道白色的人影冲过来，打断了这场会面，因为那人过来后径直跑到对面严黎的位置，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严黎拉离座位，再向店外拖拉。

    顾丰刚刚的话戛然而止，却不是因为被打断，而是在惊讶中终止的。因为他眼前突然出现的，是一个他熟悉，却又从没见过的人。

    杨华晔从家里逃了出来。在知道母亲看了自己忘记退出的手机后，她就发了疯一般质问母亲和请求母亲。因为她知道，母亲一定会去找他，母亲一定会做什么、说什么。所以，当杨华晔冲进来时，她就像个疯子，披头散发，穿着一只脚的拖鞋就出来了。

    杨华晔现在的样子，让顾丰震惊，也让别人侧目。

    严黎一只腿瘸，忽然被人用力拽起来，险些让她摔倒。

    严黎用力挣脱了杨华晔的拖拽，怒道：“你要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杨华晔更崩溃地嘶吼回去，却因为精疲力尽让嘶吼的威压全无，只剩下了无力的崩溃。

    为了逃出来，她已经用尽了的力气与心力，但，她知道根本来不及，她来不及阻止。所以，他最终还是看到了她这副样子。

    她蹲下来，捂着脸崩溃地哭：“我求求你……求求你……妈……”

    求求你不要破坏它……这是她心中最后一丝美好了。

    “求我？求我什么？”严黎看着她突然出现，还是这副样子，所以严黎惊讶之余更多的是生气。

    “求我不要让你们分手？”严黎冷笑质问，“你看看这个样子，我养大的女儿什么时候这个样子过？！要不是因为这个男人，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会这么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珍惜自己的腿？”看到她穿着一只拖鞋的脚，另一只腿在大冬天踩在地上，严黎只感觉心疼到不能呼吸。

    为了练舞，杨华晔家里一直都是暖房，哪怕是冬天，穿的衣服也和夏天的一样薄。而杨华晔现在就穿着薄衣——在这寒冷的冬天。

    曾经无数次给她的膝盖和脚踝做保养、按摩的回忆不断在严黎脑中闪现。

    忽然，严黎面色缓和下来，对着女儿缓声：“一定是你为了谈恋爱疏于练舞，所以你的腿才会受伤。来听妈的话，只要你和他分手，你就会好起来的，妈妈一定会让你的腿恢复，让你重新变回那个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芭蕾公主。”

    看着面容变得如此之快的母亲，杨华晔笑出声，这种柔声细语，是她以前最渴望得到的，也是她为什么那么拼命练舞的最大原因。

    可是，现在，她用着她最想要的语气，却说的是她最不想听的话。

    笑脸上沾着泪水，面对着自己的母亲，“练舞练舞练舞……为什么你眼里只有练舞！？”她愤恨地说，然后擦擦眼泪，站起身来，“分手是吧？”她轻笑，“我们已经分手了呀。是我要和他分的手。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那个你喜欢的舞台，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可是——现在我跳不了了，”啪嗒，一颗眼泪流下来，“为什么你连我最后的一丝尊严也要剥夺？！”

    在外面，不顾原本形象的嘶吼，是杨华晔今日做的最多的事，也是她以前从来不敢想是事。原本是为了守住那仅存的美好，现在是破罐子破摔，就像她现在的人生一般。

    “阿姨，”在她们争吵的间隙，顾丰走过去，表示礼貌地叫了一声的同时，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衣，近距离下，那单薄的衣袖里露出来的手腕上有一条深红色勒痕，让顾丰的话音像被扼住，因为提前被人告知过，所以他很快理好思绪，才接着说，“我们在一起过几年，但那几年，她从来没有懈怠过练舞，每天绝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舞房，全年无休。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一个这么瘦弱的身体，这么能这么有毅力？三百六十五天就做着一件事情，一句怨言也没有过。非常让我钦佩。”他看着严黎，这个和她有着一张极其相似的脸的人，“请，不要否定她这些年的付出。”

    付出？

    严黎嘴里念着这两个字，一丝冷笑浮现在严黎的脸上。

    那这么多年，她的付出又算什么？

    严黎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她身边的顾丰，神情忽然一变。严黎拖着瘸腿动作却很快，上前一步，杨华晔就被她抓住了手腕。

    披着的衣服掉落，杨华晔被母亲用力往外拽，似乎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自己的女儿拽离这里。

    严黎的力气之大让杨华晔一时无法挣脱，直至被拉拽到大街上，她摔了一跤，才停了下来。

    “起来！”严黎厉声呵斥，还在不停拉扯地上的她。直到顾丰追了出来，护在杨华晔身旁。

    严黎气愤难当，“你没看到她的腿流血了吗？”直到听到他的这一句话，严黎才像被泼了冷水的火球，迅速熄灭，也才看到因为她的拖拽，那双腿的膝盖，正流着鲜血……

    寒风中，杨华晔被顾丰的外套紧紧包裹着，就像是一个终于得到温暖的人，多年的艰辛和委屈，在这一刻不能控制地爆发出来。

    这一刻，不用再害怕被他发现，不用再担心暴露自己的不堪，不用再顾忌他会怎么想。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就再也不用去想了。

    杨华晔放声大哭出来，在他面前，在他怀里，不加掩饰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