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想通

    让明帝没想到的是,薛恺悦原本还有些着急,听见皎儿转述露儿的话,可就一点都不着急了。

    皎儿回来的时候,薛恺悦仍旧在碧宇殿后院练枪,他已经练了整整一夜零半天,他担心儿子到了陌生的地方又没有熟悉的乳父侍儿伺候,会哭闹不休,甚至不肯入睡不肯饮食,这担心让他寝食难安,只能靠练习枪法排遣内心的烦躁,至此浑身紧绷的劲儿总算是放松了下来。

    他停下手中出水蛟龙一般的长缨银枪,勾唇笑了笑,很是满意地言道:“这么说是小从在帮陛下带盈儿,这本宫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小从是极会哄小娃的,本宫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皎儿张嘴结舌地看着自家主子,有点跟不上主子的思维,“主子,不是,这。”

    薛恺悦哂然一笑,抬手一招“美人掷剑”将银枪用力一投,归还到兵器架上,自己揉揉练得过久有点发酸的手腕和胳膊肘,耐心地向皎儿解释:“陛下不让盈儿的乳父过去伺候,本宫担心盈儿不肯吃不肯睡,既然盈儿吃得好睡得好,不哭不闹,那本宫有什么可担心的 ?”

    他说完,看向灿烂的天空和安静的四周,只觉这后院中绿绿葱葱的桂花树和开得正盛的玫瑰花都比平日里顺眼许多。

    这蓝天白云,碧宇金闺,赤墀青琐,鸟语花香,今个儿上午他还满心厌烦,只觉这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黄金笼,他被困锁其中,天子用父子亲情拿捏住了他,要他低头认错,要他悦耳娇鸣,要他温顺取怜。

    可是他是大鹏啊,他是她亲口肯定过的大鹏啊,大鹏哪里能够像个小黄鹂一样娇声俏语惹人怜?

    让他难过的是,她明明是知道这一点的,却还是想要改变他,让他合她的心,顺她的意。

    他不想妥协,但又担心儿子受不了,稚子无辜,更何况那是个只有四个月大的小婴儿啊。

    既然儿子能吃能睡,那他就有的是时间和精力陪她打上一场持久的仗。

    兵法告诉他,狂风扫落叶式的快速胜利固然值得欢喜,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慢速战争更加值得称赞,因为只有稳扎稳打才能尽可能多地扫除危险不留后患。

    他这么想着,俊朗过人的脸颊上便露出智珠在握胜券在胸的表情来。

    皎儿在旁边瞧着自家主子这胜算满满的笑容,愈发诧异。

    薛恺悦也不管皎儿理解不理解,迈起轻快的步伐自往前头寝殿走,给皎儿留下一个潇洒矫健又自信豪迈的背影。

    皎儿直到他那身淡碧色劲装消失在穿堂上那梅花形门洞中,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这是同圣上耗上了。

    “早知道这样,我就该跟主子说圣上身边根本就没人帮她带皇子,她一个人带着皇子狼狈万分。”皎儿噘嘴咂舌,直叹自己把事情办砸了。

    明帝等了一晚上另加一早上,也没能等到薛恺悦前来接皇子,她心里头有点沉不住气了。虽说夜里林从帮她照料持盈很是用心,可是林从毕竟不是持盈的生父,她也不能每晚都让林从过来紫宸殿,林从已经连着侍寝三夜了,就算这晚她仍旧翻林从的牌子,那翌日呢?翌日就是二十六,她的生朝天祥节。这样的正日子,她通常都会翻安澜的牌子。

    难不成翌日晚间,她让安澜帮她带盈儿?

    就算安澜不说什么,翌日白天那么多庆典安排,哪一件都需要她出席,她总不能一直抱着小盈儿吧,她把小盈儿交给谁呢?

    再次抱着皇子上朝,明帝愁得脸上快要出褶子了。

    不过今个儿朝堂上的几位要臣,仍旧没人理会她抱着皇子上朝的事。

    毕竟明朝便是天祥节,今日主要是收阅各地送上来的贡品贺礼,大伙没功夫也没心思关注天子同皇贵君之间的小别扭。这是天子三十岁的整生日,又值姚天一统,天下宴安,几乎每一州都给天子备办了贺礼,撰写了贺表。虽然各地贫富不同,贺礼也丰简不一,但每一州的贺礼,明帝都要当场阅过,这就很费时间。八十几个州,整整阅览了一个时辰方才结束。

    小持盈瞧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礼物,许是觉得新奇,一直都没有哭闹。

    明帝暗暗松了一口气。命人将礼物全部收入宫中,她就抱着持盈回宫。

    柳笙看着她抱子乘辇的背影,欲言又止。

    柳相都没发话,其他人也都各自去忙碌,明朝天祥节,她们有的辛苦。

    明帝回宫之后,就忙着分发礼物。每年的天祥节,都是她的后宫们可以欢欢喜喜地收到金珠首饰摆件玩好的绝佳机会。他们每年除了这个机会,便是工部作坊进呈新样首饰的时候以及各自的生日可以得到较多的金珠首饰。余下的像端午、新年两个大节庆虽然也都能得到赏赐,但这赏赐出自国库,数量便是有限定的,至多不过六件。因而每年的天祥节分发礼物,六宫很期待,明帝自己也很看重,必要亲自做主。

    内侍省监沈名菡在她回宫之后,也跟着进入皇仪宫,指挥着差役们把礼物分批分类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紫宸殿的空地上,等着她予以处置。

    “今岁各州进呈金山玉器一百件,南玉器三十件,金器八十件,瓷器八套,珍珠和南珠前已有进献,此次共进献珍珠二十串,南珠十粒。新样彩缎一百匹,瑶锦五十匹。各色宝石三十六粒,古人字画八幅,别致小玩意十二件。”

    明帝琢磨了一下,吩咐道:“赏皇后六件金器,六件玉器,四件南玉器。一套瓷器。珍珠两串,南珠一粒。彩缎十匹,瑶锦六匹,宝石四粒,字画两幅。”

    “赏皇贵君、果贵君、敏贵君,每人四件金器,四件玉器,两件南玉器,珍珠一串,南珠一粒,彩缎六匹,瑶锦四匹,宝石两粒。”

    “赏景君、嘉君、怡君,每人三件金器、三件玉器,两件南玉器,珍珠一串,南珠一粒,彩缎六匹,瑶锦四匹,宝石一粒。”

    “赏淑君三件金器,三件玉器,两件南玉器,彩缎六匹,瑶锦四匹,宝石两粒,瓷器一套。”

    “赏文君、慧卿每人三件金器,两件玉器,一件南玉器,珍珠一串,南珠一粒,彩缎六匹,瑶锦四匹,宝石一粒,字画一幅,瓷器一套。”

    沈名菡在旁边一一记下,而后演算了好一会儿,给她报出各人所得赏赐的总数,“皇后殿下共得赏四十二件,皇贵君殿下、果贵君殿下、敏贵君殿下,每人共得赏二十四件。景君殿下、嘉君殿下、怡君殿下,每人共得赏二十一件。淑君殿下共得赏二十一件。文君殿下、慧卿殿下,每人共得赏二十一件。”

    明帝听了,见各人所得总数大致不差,便点点头,接着分派那十二件别致小玩意,“四位公主、六位皇子一人一件,余下两件,一件送怡君宫中,另一件嘛,”她看向帮她抱着持盈的年轻男儿林从,笑着问人:“从儿收着,还是朕先收着?”

    林从俊颜飞红,“陛下先帮臣侍收着吧,凤胎还没诊出来呢,臣侍就先收陛下的东西,被人知道了,该说臣侍轻狂了。”

    明帝笑吟吟地调侃他:“哟,从儿也知道谦慎了,真是好事,朕今个儿午膳都能多用几箸呢。”

    林从赶忙表达自己从来都是谦虚谨慎的人,“臣侍一直都是谦慎守礼的人呢,陛下莫把臣侍想差了。”说着话,他热情地抱着持盈往明帝身边凑,“陛下忙了好一会儿了,热不热?宣人进来打扇子吧。”

    明帝微微一笑,她自己倒是没觉得热,但林从既这么说,想是林从感觉热了,她喊了侍儿们进来,仍旧坐着分派礼物。后宫的礼物都已分派好,但太君太卿,重要的文武朝臣,以及她的堂妹们弟弟们,按例也要仰沾恩赐,她把这些分派完,也需要好一会儿的功夫。

    林从抱着持盈坐在她身边,面上笑得欢喜得体。心里却暗暗想着,去岁皇后安澜只得了二十件礼物,虽说比他们几个都多,但只比他多五件,比薛恺悦多四件,差距不大,今年安澜一人独得四十二件,是嘉君董云飞的两倍了。天子这一骑绝尘的安排,不知道是为了突出皇后高高在上的中宫地位,还是为了打压皇贵君薛恺悦?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他心里琢磨不透,却也明白了一条,那便是在后宫过日子,既不可太骄傲张扬也无需担心失宠凄凉。像安澜那般谦慎守礼,恩宠十五年不衰,固然是后宫之人最好的榜样,但若像沈知柔那样,曾经盛宠过得意过,如今不得天子欢心了,所得的赏赐也并不比别人少。

    这么看来的话,他已经是贵君了,能不能再得个公主皇子,根本不影响他在后宫中的日子。

    往好了想,便是能够再得个公主,明帝也不会把他晋为皇贵君,节庆赏赐,他仍旧是和薛恺悦赵玉泽两个一样。他若是只能得个皇子,只要他始终是正一品贵君,他就能和赵玉泽拿同样的赏赐,顶多比薛恺悦差一些。按眼下薛恺悦这般失宠于明帝的情形来看,也未必会差多少。

    算起来,多一个公主皇子,并不能够让他多得好处。

    薛恺悦和顾琼便是现成的例子。

    去岁薛恺悦一共得了十六件赏赐,比他多一件,今年薛恺悦晋位为皇贵君,他本以为这次薛恺悦至少要比他多得三件,岂料反与他齐平。顾琼去岁得了十五件,今年肚子里怀着第二个凤胎,却只得了二十一件,与只有一个皇子的江澄和一娃未生的董云飞相同。

    天子的恩宠,天子的赏赐,并不取决于公主和皇子的多少,那么,他还有必要非得再诞育个公主皇子吗?

    林从想要再诞育个公主皇子的想法发生了动摇,而坚持了许久的想法一旦动摇,便能够看到事情的坏处。林从顺藤摸瓜,到陪着明帝用午膳的时候,便在心中思量,假如他当真能够再诞育一个小娃,会有什么样的坏处。

    坏处其实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他之前有意地忽略了。他如果能够得个公主,他一人膝下有两个公主,不管是明帝还是安澜,还是大公主奕辰,都会十分忌惮他。

    除非他能够稳操胜算,否则都是平白给自己和景辰招来猜忌与防范,可是夺嫡这种事,谁敢说能够稳操胜算?最大的可能是他刚露出点助女夺嫡的苗头,明帝就会下手打压他。

    他到时候,便是下一个冷清泉。也许还不如冷清泉,毕竟凰朝宗室中,没有第二个需要过嗣别人女儿的亲王世女。

    假如他只能得个皇子,这皇子固然不至于连累他,但皇子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倘或嫁得不如意,他便要牵肠挂肚,后半生再难安宁。

    罢了,他已经有了景儿,又贵为一品贵君,何苦自己给自己找苦吃?

    想通了这一点,当明帝神色犹豫地向他提及夜间还由他来侍寝的时候,他便果断地拒绝了。明帝诧异地看着他,“从儿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林从笑得灿烂又张扬,“臣侍想要随遇而安了,陛下今晚找别人帮陛下带盈儿吧。”

    明帝眨眨凤眸,她没有意识到林从竟然转变如此之快,她只想着连着带了盈儿三晚,她家从儿多半是累着了,可是他累着了可以回寝殿歇息,她却找谁帮她再带一晚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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