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

    一连三天都被梁子鸣拒绝,柳笙也有些焦躁起来。今个儿明帝生朝,她连饮了两场宴席,饮完了宣德殿的宴席,还要带着天子的赏赐赶往乐养园,把天子的美意盛情播散到乐养园的每一位功臣,再与功臣们同饮共乐。连饮两场,饶是她酒量好,也颇有些醉意。

    人在半醒半醉间,最易遐想连篇。

    乐养园宴席上,功臣们身边都有知情识趣的美男陪伴。老帅关荷去岁纳的小郞格外体贴,恐关荷饮酒过量,给关荷斟酒的时候,总是偷偷加温水进去。赞武侯段名扬的侍夫翎儿大着肚子仍来陪侍段名扬饮宴,给段名扬剥虾夹菜,贤惠得无可挑剔。襄成侯蒋芩的小郞也很温柔,那个名叫碧桃的男孩子,腮边有两个极好看的小酒窝,按着红牙板给蒋芩唱曲子,声音悠悠宛宛,一句词能唱出十八道弯。

    她瞧着人家姐妹几个快乐欢喜,只觉自己孤单凄凉,当即决定,今个儿必要把这事解决掉。

    人还在外面,她就打发了随身婢女回家安排。

    天到戌时她终于从乐养园出来,一路策马狂奔,进到府中已是戌正,见时间不早,她直入正房。

    梁子鸣正带着女儿柳瑾瑜温书,一身松绿葛布夏装的梁子鸣坐在窗前花梨木靠背椅上,教身着浅白色薄绸夏装的女儿读姚天古贤大作《贪生于欲论》:“贪生于欲,欲多则不俭,立身不俭最启贪心。贪则难言廉,欲多难言刚,破家毁业败亡其国者,皆出于此。”

    柳笙微有些意外,今个儿朝廷在宣德殿大宴为天子寿,梁子鸣也是去了的,虽不像她饮完一场还有一场,但怎么着梁子鸣也不能回来得太早,她原以为今个儿梁子鸣不会带女儿温书了,岂料竟是雷打不动。

    她有些踌躇,瞧着灯烛下古松一样的淡然男子,她直觉今晚行事与之不相宜。

    然而她也不想轻易放弃,这件事她总要解决的,拖下去也不是法子,何况小花园的房间她已经派人去收拾过了,翌日又是天祥节假日,一连三日假连着月末的休沐日,这是极好的修好机会,没准她们便会再得个女儿。

    她看向梁子鸣,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女儿温书也不急在今晚这一时,且让她自己诵读,子鸣你随我来。”

    说完这话,她便径直走到梁子鸣身边,把手递了过去。

    梁子鸣怔了一下。他仰头看了她一眼,她好看的杏仁双眸中闪耀着火一样的热情,显然是不允许他再逃避。他待要不同她走,恐被女儿瞧出端倪来,只能温声细语地嘱咐了女儿两句,又喊来乳父在一旁照料,“等小姐温书累了,就带小姐去睡觉”,而后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柳笙一待他起身,立刻便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纤瘦无力的手指牢牢握在手心里,而后拉着他就朝着小花园西侧的那座卷棚顶起居室中走。

    梁子鸣被她用力拽着,不情不愿地随着她。

    两个做出携手漫步的样子,惹得路上看见她俩的侍儿仆夫全都羡慕不已,那会心的笑意里都是认为正君与家主比肩齐眉,般配又恩爱。

    柳笙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她知道梁子鸣再生她的气,也不会当着女儿柳瑾瑜和侍儿们的面同她起冲突。

    虽然心情不好,但这三天中该梁子鸣承担的管家之责育女重任,梁子鸣一样也没少干,今个儿白天还作为凰朝的一品命夫带着颜可心一道赴宣德殿的宴席。虽然两个出发的时候各坐各的车子,但在外人面前梁子鸣还是做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与颜可心一前一后进入殿门,又一起同各个命夫寒暄致意,她瞧在眼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同颜可心尚且如此,遇有正事梁子鸣更加不会因为生她的气就不理她。梁子鸣是一家主父,她是一家之主,他免不了要同她商量家务,这三日中凡有事相商,梁子鸣便同往常一样。只是商量完了事情,他或者借口需要歇息,或者借口还有别的事,会自己先走,尽量避免与她独处,夜里也是自己睡自己的不理会她。

    府中上下人等,除了梁子鸣和颜可心身边贴身伺候的侍儿,别的人竟是对云雪一事一无所知,上上下下仍像以前一样过日子,没人感觉到有什么异常。

    梁子鸣被她一路抓着手来到这卷棚顶房间中。房间内灯烛明亮,鹤嘴灯台上亮着一尺高的红蜡烛,屏风上还挑着两盏红绡制成的新样灯笼。那灯笼上绣着合欢花,屏风前面也摆放了几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床榻上铺着红锦被褥,放着细绫软枕。热茶热水也已齐备,屏风后的浴桶热气升腾,弥散了一室虚烟。那被他闲置了好几日的磁玉赫然摆在床榻前边榆木小几的托盘上,旁边还放了一个精致的香膏瓷盒。

    他不由得蹙起了浅淡的宽眉,责问柳笙道:“妻主这是何意?”

    “跟鸣儿一起迎接你我的女儿。”柳笙伸胳膊环抱住他,答得坦荡泰然。

    “妻主,我们已经有女儿了。”梁子鸣注视着她,声音清缓,说出他这几日的想法。

    柳笙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鸣儿你,你有?”

    她磕磕绊绊,还没有说完,梁子鸣就打断了她,“当然不是,妻主,子鸣说的是瑜儿。瑜儿就是我们的女儿,她很聪明也很可爱,我们不需要别的女儿了。”

    柳笙有些震惊,“鸣儿你,”她试着调整自己的措辞,“瑜儿虽好,但他终究不是你生的,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亲生女儿吗?”

    梁子鸣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很是坚定,他把这三天来悟到的道理告诉她:“她虽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一直养着她,她喊我爹爹,她乖巧又听话,跟我的亲生女儿也没什么分别了,我应当知足。之前便是我太贪心,已经抚养了瑜儿还不足,妄想得个亲生女儿,果然就生出磨难来了。”

    他这几日翻来覆去地琢磨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明明没多久之前他们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同柳笙举案齐眉,同颜可心也算相处良好,怎得就变成如今这个局面了呢?他思来想去,把问题归咎于他太贪心。

    他的贪心,引发了颜可心的小心机,颜可心的小心机又遇到了一门心思想要攀附豪门的云雪,事情可不就一发不可收了?假如他没有那么贪心,假如他始终能够满足于只有柳瑾瑜这个庶出养女,那哪里还有后续这无穷无尽的问题。

    柳笙被梁子鸣这思路转变打得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懵,她努力思考,争取跟上他的思维,她问梁子鸣道:“鸣儿的意思,是以后把瑜儿当亲生女儿?那我回头跟父亲说一声,择个日子给瑜儿重新上一下族谱。”

    世家大族把非正君所出的女儿养在正君膝下,女儿会获得类似于嫡女的身份,拥有继承爵位官职和大部分家产的权利,但正君并不会成为这个小娃唯一的父亲,正君仍旧是嫡父,这个小娃在族谱上仍旧属于生父,族谱会写得十分清楚,生父某氏所出。

    在记族谱的人看来,正君生前通过养育庶女已经得到了妻主敬重女儿孝养的好处,无需在死后再同生父争谁是孩子的父亲这样毫无意义的名分。

    但是天地之大,总是有一些人,或者因为同小娃的生父不和,或者因为养育小娃感情太深,或者不想让后世女孙认为自己是个不能生养的男子,他们会想要在族谱上成为小娃的生父,如此便需要在族人的见证下重新更正族谱。

    但这么做,不过是给后世女孙带来一些出身上的疑惑罢了。

    对于正君,除了心理的舒坦,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毕竟他的衣食荣禄,都是靠妻主和女儿提供,不是靠一个嫡父或是生父的名份提供。若是那生父是个极恶之人,妻主和女儿都支持这么做也就罢了,若是有一方不支持,反倒成了矛盾的源头,毕竟这做法会直接剥夺小娃生父将来父凭女贵的机会。

    损人不见得利己,故而凰朝的豪门世家很少有人这么做。

    不管是兵部尚书徐淳,还是当今的皇长女,她们都只是被养在嫡父身边,并不曾在族谱中更换生父。

    但若是梁子鸣心中气不顺,想要把柳瑾瑜记在他的名下,倒也不是不可以。柳笙快速地琢磨,觉得这件事是可行的。

    与别的侧室等待着父凭女贵不同,她已经替颜可心挣到了诰命身份,颜可心用不着苦苦熬到女儿长大才能得到封诰,他眼下已经是朝廷的诰命夫郞了。算起来,颜可心并不损失什么,却能够让梁子鸣消气。

    这么做,也算是她给梁子鸣的一个交待。

    梁子鸣听她这么说,便知道她想差了,他摇了摇头,果断地否决了这个提议,“妻主,子鸣抚养瑜儿是因为喜爱她,不是为了独占她。更正族谱这样的事,在子鸣看来,毫无必要。子鸣如果真的在意这些,当初何必让可心服侍妻主呢?子鸣从家中侍儿里随便挑一个给妻主,不是更好拿捏吗?”

    颜可心进府的时候,他已经在柳家掌家十余年,那会子别说从柳家挑个侍儿,他便是做主从京城给柳笙纳一个小官员家的儿子,都完全做得到将女儿记在他的名下。

    事实上,早在颜可心进府之前,他的姨母梁冰鉴就曾经给他提议过,说是从梁府给他挑几个年轻听话又容易生养的小男儿,只要他同意就送过府来,代他生女之后,他想给人名份就给,若是容不下,梁府负责重新把人接回去。甚至在颜可心进府之后,姨母还同他讲,说是颜可心也没什么家世,只要他想,由她出面同柳笙谈,依旧可以把颜可心所生的女儿记在他名下,毕竟她还是当朝右相,这点面子柳笙不好不给,柳笙便是宠爱颜可心,颜可心毕竟年轻,将来再生养一个也就是了。

    这些提议他都没有同意。

    他想要的是他和柳笙共同的宝贝,若是姚天不垂怜,他终究生不出来亲生女儿,那他愿意将柳笙的女儿视如己出。但他永远都不会夺了人家的女儿记在自己名下。

    这种抢夺别人的骨肉剥占别人的功劳的事,他永远都不会做。

    这下柳笙就不懂了,她想他又不要柳瑾瑜记在他名下,又说不需要别的女儿了,那他究竟还有没有在生她的气呢?

    这件事情难不成这么容易就揭过去了吗?

    她抱紧了梁子鸣,试探着问他:“鸣儿说得也有理,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更不更正的原也不重要。咱们已有了瑜儿,那就再给瑜儿生个弟弟吧?有了儿子,咱们就女男双全了。”

    她想若是梁子鸣认为再生养个女儿便是贪心,那么生养个儿子总是无碍的,倘若梁子鸣能够有个亲生儿子,将来女儿顶门壮户,小儿子承欢膝下,也没什么不好。

    更何况她自己也没儿子呢,若有了梁子鸣所生的宝贝儿子,妻夫两个天天瞧着小儿子,逗趣说笑,也是人生美事。

    然而梁子鸣垂下了眼眸,轻声答道:“儿子的事,也以后再说吧,子鸣现在没有心情。”

    子鸣这是还在生气啊,柳笙心头暗暗叹气,她赔着笑脸同他言道:“都整整三天了,鸣儿还是没有心情吗?鸣儿什么时候才能有心情呢?”

    梁子鸣默然不语。

    她所说的诞养个小儿子的提议确实很诱人,他只要想一想,都觉得能有个小儿子抱在手上,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可是,谁能保证一定是儿子呢?他这次可是同她一起去柔仪观拜了女神的,据说凡是没有女嗣的男子,女神便会怜其不幸,赐予他一个宝贝女儿。

    他若是明知道有可能生女儿还侥幸同她缠绵,果然生了女儿,不也是贪心吗?

    他内心忧思重重,却不想把这话讲于柳笙听。他怕他一说出来,万一柳笙急于安抚他,说些甜言蜜语哄他同意,那他是从她呢是不从呢?

    柳笙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等待判决的囚徒,梁子鸣一句话可以决定她的生死。

    然而梁子鸣面上露出个疲惫的微笑来,她便又不忍心催促他。

    她想,终究是她混账,是她对不起他,他或许还需要时间接受云雪。

    她无奈地放开了他,又不舍地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哑声道:“我去前头书房睡,鸣儿累了就在这里歇一晚吧,这里热水已经备好,不用也浪费了。”

    从这卷棚顶出来,还没走多远,柳笙就被颜可心拦住了,颜公子神情幽怨地看着她,软白的手指指指卷棚顶,小声埋怨她道:“妻主你怎么就出来了?你不把正君哄好,奴家什么才能搬回去啊?还是你也生心儿的气,不想让心儿搬回去了?”

    得,一个还没哄好,又来了一个抱怨她的,柳笙只觉她是没那个福分三夫四侍的。

    她四下里看看,见周边幽暗无人,放下心来,小声同颜可心解释道:“鸣儿生我气呢,他说他没心情,我能怎么着啊?他不肯我还能勉强他不成啊?”

    颜可心简直要恨其不争,主动给她出主意,“这种事,妻主你不强势一些缠着他,正君哥哥什么时候会有心情?妻主要真狠得下心,干脆把那个云雪给赶走,说不定正君哥哥就有心情了。”

    柳笙听出蹊跷来,掰过颜可心的肩膀问他道:“心儿,你改主意了?今个儿谁同你说什么了?”

    她这么一问,颜可心便扑到她怀里小声哭泣起来,“妻主,呜呜,今个儿齐苗同心儿说,这事情越来越糟了,正君哥哥是有家世的,云雪这么一闹,正君哥哥若是能怀上女儿还好,倘若正君哥哥怀不上女儿,怕是梁府的人会要求妻主把瑜儿记在正君哥哥名下。妻主,呜呜呜,心儿只有瑜儿这么一个孩子啊。”

    柳笙想到自己方才的提议,暗道这个齐苗还真是有点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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