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

    露儿做事是极快速的,这日下午,天子只顾宠幸淑君不管持盈皇子的小话,就已经在碧宇殿院子附近被两三个侍儿翻来覆去地讲了好几遍。但这些话在晚膳时分尚且没有传到薛恺悦耳朵里,薛恺悦这会子正坐在顾琼的新居映天宫,与顾琼一起用膳聊天。

    薛恺悦在明帝生日那天答应要来顾琼的映天宫做客,这两日想着天气炎热,顾琼多半懒怠款待客人,便一直没有过来。这天下午他自己练枪,中间休息的时候,皎儿在旁边给他递帕子擦汗,提到给顾琼肚子里的小公主准备的小衣裳已经做好,他可以随时去看视顾琼了。

    他看天色将晚,想着趁傍晚时分暑气落下看视顾琼挺好的,便当即带了皎儿前来映天宫。

    顾琼见他如言而来,很是欢喜,接了礼物,便命贴身侍儿鸢儿陪着他把这映天宫前前后后逛了一遍。

    这映天宫虽然位于宫中偏远之处,但地方极大,比薛恺悦的碧宇殿大了快有一倍,里面至少有三座主楼一个阁楼。浅水湖,绿草地,小花圃,错落安排在亭台楼阁之间。傍晚时分,每个楼阁每个游廊都点了灯笼,无数个绛纱宫灯打在清浅的水面上草地上,把这映天宫照得如同天上的宫阙。

    薛恺悦看得愉快极了,几乎要忘记这些天在明帝那里受到的委屈。

    待他欣赏完映天宫的风景,顾琼早已命人在浅水湖边的小亭子上摆了宴席。

    这小亭子一面临湖,两面对着木板汀步。这木板汀步将浅水湖做了切隔,靠近岸边的这一侧,是从浅水湖中涌过来的水,却比浅水湖更加清浅,只有一尺深的样子。以亭子为界,一边种着睡莲,一边种着水仙,眼下都开着极美的花,人站在木板汀步上,可以看到金色的红色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木板汀步的另一侧,浅水湖的主体部分,约略有三尺来深,却是没有种植任何的水中草木,就连湖底也铺了光滑整齐的石头,瞧不见一丝淤泥,清凌凌的湖水倒影着湖边小亭与湖对岸彩画游廊的灯笼光,显得既安静又奢华。

    顾琼自己行动不便,自坐下后便不曾移动丝毫。薛恺悦却是把这亭子四周仔仔细细地走了一遍,而后方才坐下用膳,用膳时却又想到了去岁他和顾琼一道去北都,在董雯府上的水亭与宁满一起用餐的情形,他不无感慨地对顾琼言道:“上一年在董雯家里,瞧着她家的水亭,好生喜欢,如今咱们也有啦,这亭子我瞧着比她家那个还要好看呢。”

    薛恺悦的感知是不错的,这亭子花的是内库的银子,修的时候是左相江澄亲自定的方案,由内侍省监沈名菡督工,怎么华丽怎么精致怎么好看怎么来,光这一个亭子只算木料不计工价便耗费二百两银子,建造出来的效果,在整个皇宫中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顾琼抬起细长的眼眸看向薛恺悦,答非所问地道:“时间过得好快,那时候宁家小满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还是皇贵君哥哥告诉他的,眼下他已经平安诞下国公府嫡女,当真是志得意满了,我都能想见他那骄傲得意的劲儿。”

    薛恺悦想起当日的情形,笑了笑道:“是啊,时间过得好快,不过一年的功夫,你我也各自有了新的宝贝,倒也没什么好羡慕他的。”

    他去年陪着顾琼去北都料理天心楼生意,正是他同明帝闹别扭的期间,等他从北都回来,明帝便决定要再给他个孩儿,帝王行事最是雷厉风行,没多久他就被诊出怀有凤胎,到今年正月二十日,他便诞下了持盈,也因生育皇子的危险与辛苦,得天子爱怜,晋位皇贵君。这之后,顾琼也向天子求得诞育公主的恩典,天遂人愿,眼下也有了身孕,相信过不得几个月,便会诞下一位公主来。

    比起去岁他和顾琼都只有一个孩儿的情形,现在二人女男双全,又都晋了一级位份,当真是花正好月正圆,无需羡慕那位宁满公子。

    顾琼想了想,按说的确是这样,宁满生的是董家嫡女,他这肚子里的可是个皇家公主呢,没来由羡慕宁满。可是,他蹙了蹙眉头,摆摆手,挥退了站在亭子外面伺候的侍儿。在薛恺悦诧异的眼神中,他不无幽怨地言道:“还是不一样,那董雯只此一女,她对宁满是全心全意地疼宠爱惜,事事都顺着宁满的意,唯恐他受委屈。陛下有好多个公主,她对后宫都是瞧着宠爱,实际上不入心的。”

    薛恺悦怔了一下,连夹菜的手都放了下来。

    顾琼瞧见他放下筷子,并不劝他用菜,反而继续言道:“我本不是陛下最心爱的,陛下她待我不好也就罢了,我原以为皇贵君哥哥总是个例外。从去岁五月到今年二月,皇贵君哥哥何等得宠,我瞧着那架势,虽说有些眼红,心里也是踏实的。可我终是高估了她了!”

    顾琼说到这里,眼圈微红,声音都有些哽咽,可仍旧不肯停下来。顾琼这阵子没与人说心里话,眼下既有薛恺悦在此,便如打开了话匣子,顾琼抽抽噎噎地帮着薛恺悦批评明帝道:“去岁把皇贵君哥哥如珍似宝地宠着,我以为她爱皇贵君哥哥至深呢,谁承想今年就把皇贵君哥哥搁到一边了。皇贵君哥哥双满月过去都多久了,她只翻了皇贵君哥哥一回牌子,移情别恋得这般快,真让人心寒。”

    薛恺悦自己是当事人,对明帝态度变化的体会比顾琼更深,去岁的浓情蜜意有多让他眷恋,今年的冷淡疏离就有多让他痛苦。对比之下,他很难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说明帝对他爱意依旧。但他是个很正直的男子,虽然知道天子的确薄情,仍旧实事求是地替明帝说了句公道话,“我前阵子身体还没恢复好,倒也不能全怪陛下。”

    这个细节顾琼早就知晓的,作为后宫中唯一还顶着协理六宫头衔的君卿,早在明帝在薛恺悦双满月的次日仍旧让太医院给碧宇殿送康养身体的药汤,他便知道薛恺悦的身体还未康复。

    所以顾琼一开始也没有觉得明帝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他甚至还盼着自己能够给明帝诞育个公主,以后会比之前更得天子欢心,同着天子欢欢喜喜地过日子。

    他的伤心是从薛恺悦被禁足开始的。在他看来薛恺悦已经盛宠无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仅仅是因为放置捕兽夹误伤了天子,就被禁足整整十日。

    堂堂的皇贵君,立下战功无数,给天子生下一位公主一位皇子,此前宠冠六宫,风光只压皇后,在没有谋逆没有造反没有夺嫡没有十恶不赦的大罪的情况下,说禁足就禁足,天子连一点含糊一点犹豫都没有,真是开了他的眼!

    薛恺悦禁足期间还赶上端午节,他原先想着以明帝此前待薛恺悦的情分,装个样子禁薛恺悦的足也就是了,到了端午节总要把人放出来的,哪知道明帝愣是没有将人放出来。

    虽说明帝在端午节当晚就驾临了碧宇殿,在碧宇殿待了好一会儿。可是据他打听到的碧宇殿的侍儿明里暗里的抱怨,明帝在碧宇殿同薛恺悦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架势不像是去陪薛恺悦过节的,倒像是去找薛恺悦挑刺的。

    那次争吵之后,明帝频繁传宣冷清泉、赵玉泽、安澜三个侍寝,对薛恺悦不理不睬,薛恺悦禁足结束,也没想过要翻薛恺悦的牌子。这也罢了,他只当是明帝大发善心,想让薛恺悦把身体将养得更康健一些。

    可是明帝明知道薛恺悦身边只有一个持盈,持盈便是薛恺悦的命,竟然嫌薛恺悦出宫给苏泓过生日的时间过长,把持盈皇子从薛恺悦身边夺走自己养着,这可真是拿防范功臣的心来防范薛恺悦了。没过两天,天祥节赏礼物,薛恺悦只与赵玉泽和林从一等,比安澜少了整整一半,显而易见地受到了打压。

    他原以为薛恺悦人品方正又没有母家,既得天子喜爱,再怎么样都可以快乐到老的,哪知道竟也逃不掉天子的猜忌防范打压欺负。

    薛恺悦尚且如此,他这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他比起薛恺悦,既有母家的负累,又不是大公主的生父,还经营着天心楼,可不是更要被天子猜忌?

    这两个月,他有了身孕,明帝表面上表现得欢喜,又是晋他的位份,又是出银子给他修缮新居,可是实际上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胃口欠佳难以饮食,她只过来看视过一回,知道只是孕吐无关大碍,就再也没有管过他了。他搬迁新居,她更是连个贺喜的赏赐都没有颁发一件,仿佛他住在哪里现在在干什么,全然与她无关。天祥节赏礼物,他也只得了与陈语易、江澄相等的件数,仿佛他肚子里的公主不值一提可有可无。

    这还不算,她这阵子还防范他出宫防范得紧。他一直饮食欠佳,想要去体仁堂让尚然兮诊诊脉,问问这个凤胎究竟有没有问题,可是脚步还没走到宣祐门就被拦下了,那得了消息赶过来的皇仪宫的侍儿同他言道,圣上极为在意他肚子里的凤胎,下过严旨绝不能让他出宫,谁让他出宫出了岔子,谁就要做好脑袋搬家的准备。

    他听了,只觉这话讽刺得很,她若真的在意他肚子里的公主,怎得会看都不看问都不问,限制他出宫的时候,倒知道拿这个凤胎做理由了。

    作为顾家长子,天心楼的老板郎君,他对于有可能被天子猜忌一事是早就有认知的,可是有认知是一回事,亲自感受到了猜忌防范,他的心还是很痛。

    这样的痛苦,激得他无法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话语。听得薛恺悦这么讲,顾琼凄然一笑,十分犀利地言道:“皇贵君哥哥也别安慰我了,以我看,我同皇贵君哥哥一样,都只是陛下的功臣。只不过别的功臣只用陪着陛下征战四方筹谋银钱,你我还要给陛下生女育儿罢了。天下一统,生女育儿的重任也完成,往后便是‘夜夜孤眠挑孤灯,百无聊赖过一生’了。”

    这“夜夜孤眠挑孤灯,百无聊赖过一生”乃是《珠玑词》中的诗句,顾琼这阵子不仅饮食欠佳,还经常失眠,正好此次搬家把一些平日里没怎么用的物品翻捡了出来,他便把这本《珠玑词》翻来覆去地看,当做消暑助眠的佳品。

    此时想到往后两个人的凄凉境况,便把这句前朝诗人所写的哀怨诗句脱口而出了。

    薛恺悦遽然一震,他很想反驳顾琼,明帝待他们两个都是有感情的,不会只把他们当做功臣。然而看着顾琼那因为有孕之前消瘦了一圈的小脸,联想到他听侍儿说起明帝这阵子根本没来看视过顾琼,再想想自己这段时间受到的冷落,他说不出有力的反驳的话。

    只是面对着凄然欲泣的顾琼,他还是竭力宽顾琼的心,“陛下她,应该不是那样薄情的女子,小琼你莫要太伤心了,你还怀着凤胎呢。”

    顾琼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皇贵君哥哥,你这话用的是应该两个字,哥哥自己也不信的吧?”

    这还能说什么呢?薛恺悦只觉心里堵得难受,他朝左右看看,对顾琼言道,“小琼你这里有酒么?让人抱两坛来,我给你贺乔迁之喜。”

    明帝在紫宸殿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薛恺悦前来抱走持盈,她不甘心地再次派侍儿去碧宇殿附近打探,侍儿回来告诉她,皇贵君主子今晚去怡君宫中贺怡君乔迁新居,许是太高兴了,醉了酒,现下已经睡了。

    明帝气得磨牙,指着小持盈对冷清泉言道:“泉儿,朕说什么来着?悦儿他根本就没把盈儿放在心上,哪有儿子在外面哭得要死要活,他一个当父亲的还能畅怀饮酒的?”

    冷清泉倒是舒了一口气,心道看这架势,薛恺悦应该是还没听到天子让人散布的小话,他今晚应该还可以睡个安稳觉。至于明天嘛,他等薛恺悦杀过来的时候,把责任全推明帝头上好了,他只要说他现在处境凄惨惧怕天子,以薛恺悦的正派应该就不会再恼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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