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径

    柳笙这个晚上回来之后拉着梁子鸣直奔卷棚顶房间,她把尚然兮装神,陈语陌查案,眼下朝中正在三衙会审的话从头到尾有滋有味地同梁子鸣讲了一遍。

    其实这事儿同梁子鸣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柳笙只是想找个话题表示和梁子鸣的关系仍旧非常的亲密,两个仍旧可以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谈。

    在有了云雪这个新人之后,如何和夫郎保持原来的亲密无间,便是一个极其考验妻主聊天能力的事。双方既不能谈起新人,也不能谈太多家长里短,更不能只回忆彼此的快乐过往,因为快乐的往事回忆得越多,越会激发夫郎对妻主的独占欲,这新人还怎么纳?可是更不能什么话都不谈,倘或觉得不管谈什么都有可能出错,索性闭嘴不言,那也不行,什么话都不说,只会让夫郎认为妻主是嫌弃了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陪新人。最合适的方法就是只谈论一些与彼此没有直接关系却会引起双方共同兴趣的内容。

    这个案子在柳笙看来就是一个极好的话题。

    梁子鸣果然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毕竟他也去柔仪观拜了女神的,对这柔仪观拜神事件背后的真相自然也是很乐意听的。

    “我就说怎么叶梁两家那么容易就怀上了?却原来是尚然兮暗中出招,装神骗人。”柳笙讲完事情的始末,又毫不避忌地同梁子鸣讲她自己的感受。她之前带着梁子鸣拜求女神没有效验,心里其实很有一种惶惑。她甚至自我反思,是不是她最近德行不佳,姚天女神才不肯赐予她嫡女?

    虽然姚天人历来都把不能生养女儿归咎于男子,但豪门世家另有一种不明言的比较,那就是谁家有嫡女,谁家连庶女也无,没有女儿的豪门世家家主会被世人暗暗认定成德行不佳不堪承受姚天赋予的重任的衰朽之人。

    在颜可心给她生育了女儿柳瑾瑜之后,柳笙原本摆脱了世人对其德行的质疑,但同样是家中正君无女拜神,叶衡和梁梦诗的正君都能够顺利求得嫡女,她的正君却不能,这让她多少有些烦躁。

    烦躁之下,她便把原因归结于梁子鸣身体有疾,为了解决梁子鸣的内疾,她花金子买回来磁玉,令她欣喜的是,磁玉的治疗确实有效果,于是她就盼着治疗结束后梁子鸣能够如愿怀上孩儿,最好还是一个嫡女,可就在这样的等待期间,梁梦诗都要就为何梁子鸣没有怀上身孕表示疑问。她当时答得泰然,心里头其实很有些郁闷,她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她想要纳云雪,惹得姚天女神不满,女神认为她见色起意德行衰微不配拥有嫡女?

    眼下她知道别人捷足先登是走了捷径,心里头的那种惶惑,那种自我质疑,就自动消失了。她甚至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就像年轻的读书女儿,拼命用功也没有取得佳绩,内心备受打击,突然有一天知道成绩优良的同侪都是靠作弊取胜,就不再认为自己是个愚笨的人。

    梁子鸣听完柳笙所述,第一个反应也是恍然大悟,他想怪不得叶家正君和梁府少正君都能如愿以偿而他却未见动静,原来叶家正君和梁府少正君都是明着拜神暗中服药,他们走的是捷径,只有他一个人傻乎乎地走着常见的路。

    他先同柳笙讲他这阵子的惶恐,“这么看来,拜神只是他们的幌子,他们实际上是走了捷径。可怜子鸣之前好恐慌,总觉得他们有了身孕,子鸣却没有,是不是子鸣哪里做错了什么,让女神不肯赐福?眼下知道不是子鸣的错,子鸣心里就好受了一些。”

    他没有告诉柳笙的是,他一开始是暗暗感叹是不是他的诚心不够,以至于女神不肯庇佑,不肯赐福?前几天则怀疑因为他不肯主动提出让云雪进门,女神便认为他不够贤惠,为了能够得个亲生孩儿,他甚至有考虑要不要大度一些接纳云雪?

    不过他心里的这些犹疑权衡,他不想告诉柳笙。这种接纳年轻男儿的话,不到不得不提的时候,他是不想提出来的,这世上没有人愿意有个比自己年轻比自己貌美的男儿与自己抢妻主,他更加不愿意,毕竟他年轻的时候,妻主是只属于他一人的,他不想再品尝一次把她分让出去的痛。

    梁子鸣的话与柳笙所想简直一模一样,柳笙很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伸手抱住与她同样惶恐了好些天的正君,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低语宽慰,“鸣儿想什么呢?鸣儿是我见过最贤惠最公允最有爱心也最大度的正君,女神怎么可能不赐福给鸣儿?鸣儿且耐心再等上一阵子,以本相看,咱们必然能有嫡女的。”

    她连本相这样平时不在梁子鸣跟前使用的自称都喊出来了,梁子鸣便知道她心里头其实是盼着能有个嫡女的,然而他却仍旧只想拥有一个小儿子,他笑着瞥了她一眼,适时地纠正她,“妻主昨个儿还说让鸣儿如愿以偿得个儿子呢,怎么今个儿又变成嫡女了?妻主这朝令夕改的,让子鸣无所适从了。”

    他这话微带了点抱怨,但是语气还是宽厚和蔼的,柳笙听了,便意识到是她话风不谨露出了真实的想法,她连忙亲吻他已经有了些许皱纹的额头,调整自己的目标,“女儿儿子都挺好,鸣儿想要儿子,那便是儿子。”

    梁子鸣笑了笑,不再同柳笙纠扯是女儿还是儿子的问题,他转而评价梁府的少正君,“郑飞鸿这个人,本就是个爱走捷径又不肯让人的,他这么做我倒也不奇怪。”

    柳笙听了,思及往事,也跟着梁子鸣评论梁府少正君,“是啊,他当年连哥哥的未婚妻主都要抢的,哪里肯落后人一点半点?”

    梁子鸣听她提及郑家往事,脸上便有了一丝不平,“可怜了雪鸿,年纪轻轻就没了,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岁。”

    梁子鸣出身相国梁府,对于梁家少正君及其母家兄弟的事,知之甚详。这郑飞鸿乃是前任礼部尚书郑岚的第二子,其兄长名叫郑雪鸿,他们还有个弟弟名叫郑雨鸿。原本当初梁家长辈包括前任右相梁冰鉴在内中意的女婿人选是大公子郑雪鸿。不料在亲事定下来之前,次子郑飞鸿认为这梁府小姐梁梦诗是当时整个朝野的最佳妻主人选,便动了脑筋。

    那阵子朝野上下,与郑氏兄弟年岁相当的贵家女子,确实不多。明帝是与他们年岁相当的,但已经挑中了安澜,而且明帝也不喜欢郑岚这个人,不愿意与她家结亲。柳笙也能算是与他们年岁相当,但柳笙已经娶了梁子鸣。别的人家中,现任工部尚书岳飘、现任户部尚书钱文婷比他们年长,都早已娶了夫郞,现任镇国公秦瑛与他们年岁相仿,却也有了正君,现任兵部尚书徐淳当时还未到娶夫郞的年纪。而淑王、德王、惠王这几个亲王家中早已有了正君不说,王女们也都比他们小一截。前任鸿胪寺卿高芷家里只有一个女儿,那会儿年龄还很小。前任吏部尚书楚昀的两个女儿那会子年龄也都不大。

    算来算去,梁府大小姐梁梦诗,便是郑氏兄弟所能选择的最佳门第和最佳妻主了。

    这郑飞鸿为了能够嫁给梁梦诗,就采取了自荐的法子,让小厮打听了梁梦诗每日出入的场所与路线,巴巴地在半路上等,假装偶遇。邂逅之艳,最为让人念念不忘,梁梦诗便主动向母亲提出要迎娶二公子郑飞鸿。

    梁冰鉴本是不愿意更改女婿人选的,奈何她就梁梦诗这么一个女儿,不自觉地就要溺爱,女儿撒起娇来,必要娶郑飞鸿,她也没有理由一定不同意。而对于郑岚而言,只要嫁进梁府的是自己儿子就行,至于是长子还是次子,她并不关心。

    这件事中唯一受伤的就是郑家长子郑雪鸿。郑雪鸿本就老实,被弟弟抢走了妻主,内心很是郁闷。郑府的下人又爱多嘴,话里话外地讽刺郑雪鸿老实没用,连个妻主都看不住。郑雪鸿一气之下就生了病,郑岚倒也给儿子请太医诊治,奈何儿子得的是心病,心事不除,药石无效,病榻缠绵了将近一年,终究是早夭了。

    妻夫两个谈起共同知悉的旧人,自不免一番唏嘘感叹,而这共同的感叹,也让她们的感情更紧实更密切。

    柳笙边解梁子鸣的衣襟,边接着感慨,“郑飞鸿这人爱占先也就罢了,叶家正君平日里瞧着是个挺稳重的人,没想到也这样子铤而走险。”

    梁子鸣没有接柳笙这个话茬,他之前对叶家正君的印象相当好,虽然叶家正君的做法也超乎了他的意料,但他还是不想褒贬这位兄长。他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这案子若果真牵扯到了苏澈,朝廷会怎么样判处他呢?”

    他同顾璟虽然也算认识,但也就是点头之交,毕竟顾璟年轻的时候是在吴州居住,后来到京城做官他才算是见过几面,可是同身为大长皇子的亲生儿子的苏澈就要熟悉得多,大长皇子对他颇为喜欢,曾经说过可惜自己没有女儿,否则高低得定下他这个女婿。

    对于苏澈有可能得到的谴责,他是真的关心。

    柳笙将梁子鸣轻轻地放在被褥上,自己动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左不过罚他些银子,不会怎么样他的。”柳笙虽然在朝堂上表示兹案事关重大,需要三衙会审,但她那么说不过是不想让御史台一家独大,她内心中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毕竟尚然兮的做法只是帮着男子怀孕生女,所服的药物也由男子服用,对女子的身体没有什么损伤,算不得谋害妻主。朝廷眼下做得这么严肃,在她看来也只不过是吓唬那些男子们,让他们不敢再遇事就想着走捷径,并且是瞒着妻主走捷径。

    梁子鸣却没她这么乐观,他此刻仰躺在床榻上,衣衫尽除,肌肤热意稍降,头脑比方才更加清明了一些,他思量了一下,提醒柳笙道:“妻主,这尚大夫的药,多半是每个男子都服得的,那些个年轻的小男儿,像郑飞鸿那样的人,肯让别人么?就算是知道这药对身体有害,他们也不会在意的,到时候怕是人人都想要服他这药生养个女嗣,一个豪门世家少说也得有十个八个小姐,宫里没准会有十几个公主,这样的结果,恐怕不是朝廷想要看到的。”

    柳笙瞬间就警惕起来,她严肃了神色,顺着梁子鸣的话茬思量了一下,点头道:“这的确是个问题,以前只说是姚天女神看不得生养不了女儿的男子们受气,只赐予没有女儿的男子宝胎,既是服药所得,那便是人人都可以服。别说没有女儿的,便是已经有了女儿的,怕是也想要生养第二个女儿,第三个女儿。一个人养上十个八个女儿,便是有千金家产,也遭不住。”

    她想起她昨天给户部尚书钱文婷送行,钱文婷同她说的话。酷暑之际远行办差,四十多岁的钱文婷其实还是有些惮意的。但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得为了小娃奔波?

    钱文婷之前原以为此生无女,允诺给五个儿子巨额嫁资,眼下得了女儿,却也不好收回成命,毕竟她那五个儿子中有两个都是嫡出,她就算是想裁减儿子的嫁妆,正君都不能够答应,更何况钱文婷本身也是个溺爱孩子的,五个儿子都放在心尖上疼。

    为了小娃们能有充足的钱财,胖胖的钱尚书,抹了一把热得发红的脸颊上的汗水,很有些无奈地言道,“圣贤说,小娃多了就是债,我之前不信,眼下终于信了。”

    彼时钱文婷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不知道有这体仁堂药物的事,如果这样的药物公之于众,钱家那几个正君侧室没准就会跟着服药生女,到时候只怕钱文婷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皇家倒是不用担心家产不够分的问题,可是一个皇帝如果有十几个公主,公主们人人都要开府,一个公主开府生上十几个女孙,女孙再往下传,宗室人数就会迅速增加,甚至成为庞大的人群。这样的金枝玉叶,都是不事农桑不做工全靠朝廷拨银子养活的。

    养一个和养千百个,对国库的消耗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柳笙想得透彻,心中就有了计较。她俯身去吻梁子鸣,“鸣儿提醒了我,这事确实得从严处置,明早我见到陛下,便同陛下讲。”

    然而梁子鸣此刻却是想到了云雪,他想像云雪那样的小男儿,连自荐枕席的事都干得出来,比郑飞鸿更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是得了这样的消息,怕不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弄了药来生女?

    但事涉云雪,他便不再讲了,只专心同柳笙一起迎接小儿子的到来。任何一个有可能提醒柳笙早日接回云雪的话,他都不想主动说出来。

    梁子鸣的担心并非多余,此刻在孟府三餐食素,饿得头晕眼花,还要既学规矩又练舞蹈的云雪,脑海中想的的确是如何能有个法子,让他早日进府。

    “你就是个没用的货,身子都给了人家,还能被人送了出来。”最后一个舞姿坚持了一盏茶的功夫,云雪双腿簌簌打颤,他却还要继续坚持。此时,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年男子从房门外走了进来,站在并不明亮的灯烛之下,把灯烛的光挡得严严实实。

    这男子并非是每天教他礼仪规矩的孟府仆侍,云雪警惕地问他,“你谁?”

    “奉督主的令,来助你一臂之力的。”老年男子笑得阴险,声音倒是压得低,似乎怕人听见。

    “你怎么进来的?赶紧给我出去!”云雪紧张地看向四周,他此刻已经不大想同督主的人再有什么瓜葛了。他瞧得出来,柳笙对他是心动的,要不然不会把他送到这里学规矩,而柳笙的家人,也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柳家老正君让人给他传话要他一道食素,听起来凶巴巴的,但这正是把他当做柳府一员的表现。

    既然自己早晚都能够进柳府,他何必再给他们做棋子呢?

    平平安安地嫁进相府,享一世富贵荣华,不比什么都强?

    老年男子不理会他的逐客,只问他,“凭你一个人就想进相府做侧君,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吧?你来孟府这么些天,那柳相国可来瞧过你一眼?听闻相国正君正在祈女,要是他生下了嫡女,你还能进相府?下辈子吧。”

    “这也不关你的事”,云雪气势弱了下来,悻悻地言道。

    “督主有个法子能让你抢在正君之前诞女,你用不用?或者说,你想不想做柳府二小姐的生父?”那老年男子的话,如同吐芯的蛇,云雪明知道蛇可能咬人,可是终究被柳府二小姐的生父这个身份所诱惑,他咽了下口水,“什么法子?”

    话问出口,他又提醒自己同时也提醒对方帮他解决这些难题,“就算是有法子,我连相国的面都见不到,怎么诞女?”

    那老年男子皱纹丛生的脸颊上起了一抹冷笑,“这些事情,督主都会帮你解决,你只要给督主做好眼线就行。”

    云雪偏头思量了一下,等他进了柳府,就算是不肯给他们做眼线,他们还能追到相国府砍他不成?眼下且先让他们帮他成功见到柳笙再说。

    云雪决定借梯上房与虎谋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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