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

    安澜派侍儿请明帝去麟趾殿用晚膳的时候,明帝正在紫宸殿中欣赏冷清泉的歌舞。

    冷淑君一袭珍珠透明纱衣,耳朵上坠着南珠耳饰,所跳的舞蹈更是凰朝大庆典时才会演奏的正气十足的曲目《神女辟世乐》,整个人瞧着珠光闪闪又格调高雅。舞动之间,细颈与纤腰,皓腕与双耳全都璀璨夺目,双耳的南珠更是犹如明月一般,散发着致命的美丽。腰腹之下十几条珍珠流苏形成华丽的珠帘,这珠帘在动作和缓时流光溢彩仿佛豪贵人家悬挂的风帘翠幕,动作激越时珍珠随着节拍上下跳跃,好像一颗颗星辰冲向九霄又散落在大海上,每一个跃动都能够准确地落在人心上。偏偏他脸上的神情又是那样的矜持与端庄,似乎这么做只是舞蹈使然,并非有意吸引。

    美而不媚,柔而不弱,丽而不妖,艳而不俗。

    明帝看在眼中,爱在心里,只觉这样的歌舞她还能看一万年,怎么爱都爱不够。

    “皇后主子邀请圣上前去麟趾殿共用晚膳。”露儿进来奏禀,明帝沉浸在美妙的歌舞世界中,根本没有反应。

    倒是冷清泉心里面开始斟酌。冷清泉一边跳舞一边留神明帝这边的动静,自露儿进来格外留心,见明帝对这奏报充耳不闻,心中略有些不安。若在以往,他的歌舞曼妙,能让天子心无旁骛,他心头会十分得意,倘或明帝因为要看他的歌舞,而拒绝前去麟趾殿,他会深感骄傲,但眼下他却并不希望明帝如此做。毕竟这大半年来,安澜待他相当不错,他并不希望自己成为安澜眼中不知感恩的人。

    “皇后主子邀请圣上前去麟趾殿共用晚膳。”露儿的声音再次响起,明帝这才从这美妙的舞蹈中回过神来。但她也没打算立刻前往麟趾殿,那样的话太不尊重冷清泉了,毕竟人家是她的君卿,不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歌舞侍儿,她摆了摆手,“朕知道了,先下去吧。”

    她这话是告诉露儿,她还要再看一会儿歌舞,待会儿才能出发,然而,冷清泉听见了,以为是在说自己。

    他立刻停下动作,快速稳住身体,向着明帝屈膝行礼,“臣侍告退。”

    哎,明帝意识到冷清泉是误解了,但此时也不好出语纠正,安澜找她,多半是有事要同她商量,她不能因为要听歌赏舞就拒绝安澜的邀请,倘或误了正事可怎么办?

    她先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扶起施礼的人,“泉儿歌舞很好,也累着了,且回去歇一会儿,晚上再来陪朕。”而后看向露儿,吩咐道:“朕今晚翻淑君的牌子,用软轿送淑君回去,亥时二刻再用车子接淑君过来。”

    “奴才遵旨。”

    “臣侍遵旨。”

    冷清泉见她这般安排也就欢喜起来,方才告退的那一刹那涌起的委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她还是爱惜他的,哪怕他自愿穿了这样透明的纱衣像个歌舞侍儿一样给她唱歌跳舞,她也不肯轻慢了他,仍旧用待君卿的礼节待他。

    他俊俏的脸颊上瞬间扬起了明亮的笑意,琥珀色的大眼睛更是波光流沔明艳生辉。

    明帝瞧着瞬间灵动起来的人,只觉心里头的爱意又增了一分。她抬手捏了捏人滑腻如香雪的脸颊,细细叮嘱了一句,“夜里还穿这身过来,嗯?”

    当着侍儿呢,冷清泉脸上薄粉微霞,却怕她以为他不肯,低眉出声,“臣侍会的。”

    这一声简直如同新生的黄鹂,准确击中明帝的心田。她最爱他这种忍着羞意的纵容,整个后宫肯无条件地纵容她,让她在枕席之事上品味到霸道妻主的快乐的,只有一个他。

    她以前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品质,近来方知这种近乎无底线的纵容最是让人放松。有些事,二十岁的时候甘之如饴乐此不疲,三十岁的时候便要嘲笑当年的幼稚了。不是别人变了,而是她自己变了,心境变了,要求也就随之变了。

    像这样的日子,朝中出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案情,她上了半□□,又批阅了半下午奏折,疲累叠加烦躁,让她很难再有心情像二十来岁的时候那般拿出无与伦比的耐心温柔哄劝几个与她撒娇赌气的小后宫,有冷清泉这样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的美人放弃自尊讨好她取悦她,她只需颔首高坐,便能享受到这个世上女子人人喜欢的轻松与安逸,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乖,赶紧回去歇着吧,再不走,朕可不敢保证朕会做什么。”明帝不舍地命人先走,眼神却像是要粘在人身上一般。

    冷清泉嗤嗤一笑,向着她扬扬下巴,琥珀色的大眼睛中全是纵容与诱惑,“陛下要做什么只管做,臣侍保证不反抗。”

    当着侍儿呢,她能做什么?但他的话却像一个许可,能够给予她更多欢喜。明帝笑了起来,冲着人挤挤凤眸,抬手做出了个请的手势。冷清泉却抓住明帝没有抬起的那只手,轻轻地亲了一下那白皙的手背,而后在明帝回味那个羽毛般的轻吻的时候,快速转身。

    露儿瞧见明帝同冷清泉这般腻歪,心里头便对冷清泉多了几分不忿。他既替新主安澜不平,又替旧主薛恺悦不值,他想他这两个主子也算人间翘楚了,冷清泉凭什么用这点子花招小计,就能让天子放着两个主子不理会,只对他一人这般宠爱?

    但在天子跟前,露儿敛神屏息,弓腰引路,瞧不出半点异常。

    冷清泉被露儿引出去坐软轿,才出了殿门露儿就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但冷清泉走在露儿后面,也就没有瞧见露儿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

    他们在台阶上站了半盏茶的功夫,软轿方才抬了过来。天气炎热,就这么点时间,冷清泉也晒出一层薄汗来,轿子一到,他就立刻抬脚上了轿子。这软轿乃是秋冬出行所用,轿厢是用云锦围起来的,轿帘也有两重,一重云锦一重薄纱,抬轿子的侍儿先放下里层的纱帘,待要放下外层锦帘的时候,露儿发话道:“这么热的天,还把帘子放下来,遮挡得这么严实,你们是想热坏淑君主子啊?”

    天气热,轿子这样半封闭的空间,人一坐进去就感觉密不透风,冷清泉没有意识到露儿的用意,还觉得露儿是好心。

    软轿起动,从皇仪宫的大门慢慢向着玲珑殿行进。这段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途经明心宫后门和赵玉泽的凝晖殿外墙以及薛恺悦的碧宇殿侧门,如此,想要不见到人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个时辰正是各殿从御膳房拿晚膳的时候,宫道之上,三三两两全是侍儿。

    这些侍儿们瞧见冷清泉乘着软轿从皇仪宫回来,身上纱衣难掩俊美的风姿,双耳更是挂着辉耀太阳光泽的南珠,个个惊诧,人人叹羡。

    明帝尚未到达安澜殿中,有关冷清泉的小话就已经送到了安澜耳中。

    “主子,淑君主子最近也太自在了吧?主子忙得连弹琴的功夫都没有了,他却跑去讨好圣上。光讨好也就罢了,那般行事,奴才都看不上,圣上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梦儿很是替自家主子鸣不平,在安澜教四公主落笔描摹牡丹花的间隙,小声将门口守卫侍儿的所见讲于主子听。

    “梦儿!”

    安澜把手中的画笔轻轻握在四公主手中,和颜悦色地叮嘱四公主道:“应儿慢慢画,父后待会儿过来瞧你。”待四公主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好”,这才站起身来往屏风后面走,招手喊梦儿过来,压低了声音教训他道:“你是才跟本宫的?本宫的规矩你不知道?!怎么能当着公主议论君卿!”怕梦儿意识不到错误,他训斥这梦儿,视线却始终停留在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

    梦儿这才意识到方才的话是犯忌讳的,自打安澜抚养了奕辰,便在明心宫内定了一条不见诸文字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当着奕辰的面议论薛恺悦。

    他是知道这条规矩的,但他以为这条规矩只适用于奕辰和薛恺悦,没想到现在已经扩展到所有的公主和君卿。这可就有些麻烦了,以后不准议论君卿们的话,君卿们有什么悖逆之举,他还要不要向主子告知呢?

    安澜看他不肯认错,便知他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低声教导他道:“淑君如何,不是你们能多嘴的,你要是管不住你这张嘴,被陛下知道了,是要吃大亏的。”

    他这话已经点得很透了,梦儿再糊涂也明白他的爱护之意,赶忙屈膝行礼,“奴才知错了,主子您别生气,天气热,为奴才气坏了您,奴才万死难辞咎了。”

    安澜欣慰地笑笑,眼睛望向殿门,吩咐道:“去瞧瞧茶房里给陛下预备的茶水怎么样了,好了就端上来,再喊几个不当值的过来打扇。”

    热天,明帝爱饮冰水,但冰水伤脾胃,安澜不欲其多饮,特意备了清茶,又恐其嫌热,砌好一大壶提前凉着,并用纱布过滤掉茶叶,待明帝到时,将半温不凉没有一丝杂物的茶水呈上来,方便明帝大口饮用。

    这事情他去年都是自己做,今年有四公主应辰时常来学画,他又一个人独担宫务,忙碌得没有闲暇,这备茶的事,只能交于侍儿们做了。好在他殿里侍儿多,手脚勤快做事细心的也颇能挑出来几个。

    “主子对圣上真是十二分的好。”梦儿领了命刚要出去,明帝便已经走了进来。

    “你家主子不对朕好,难不成对你这个小侍儿好?”明帝笑吟吟地打趣这小侍儿,眼睛却望向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安澜,止住安澜不许他行礼,“天热,宝贝免礼。”

    她既不让行礼,安澜也不强行,只吩咐梦儿道:“还不快去,愣着作甚?”

    梦儿笑着跑走,明帝见房中只剩下应辰一个小女娃,便毫不在意地走近前去,一把搂住安澜的肩膀,带了夏日薄热的脸颊贴着他顺滑流畅的侧脸,低声问道:“几日不见,宝贝想朕了?”

    她的语气亲昵中带着轻挑,安澜听出来了,却也不同她计较,只略微往后躲了躲,挣开了她香汗莹莹的怀抱,而后笑着回答她:“初八是文君生日,臣侍想问问陛下,是按旧例过呢,还是给他添些什么?他这是晋了君位后头一回生日。”

    这不是什么大事,却也的确需要明帝御裁。

    明帝思量了一下道:“比着上回泉儿和云儿的生日办吧。”

    她记得上回冷董两个生日,安澜办理得自在又热闹,此时便随口而言。她上次见安澜还是天祥节那天,此刻瞧着一身浅蓝色宫袍的大美人身姿挺拔地站在自己身边,倾国倾城的美颜上潋着大方得体的笑,呼吸之间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荷花香气,她为之心旌摇动,琢磨着要不要将人携去内殿先温存片刻,哪里屑于安排这样的琐事?

    安澜却是认真地思量了她的话,感到为难。上回冷清泉和董云飞两个因生日相近,便合并在一起过,虽然两人都只是君位,但合在一起,可用的银两物力人力就多得多,眼下陈语易只一个人,便是添加些,也没有一下子增加一倍花销的道理。

    安澜斟酌了一下,笑着同她讲她这个安排的不切实际之处,“这怕是有些难,上一回是淑君和嘉君合在一起过生日,可以过得很热闹,这回却没得合呢。”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人合,安澜说到这里,便想起了六月初六过生日的岳太君,但自己悄悄否定了这个方案,因为岳太君只是个普通太君,上一年五十岁寿辰,宫里给隆重地庆祝过,今年没有道理再大举庆贺。好几天前他就已经决定今年只在岳太君寝殿中摆上两桌酒席,再让天子赏赐点寿礼,宫外只让岳家的外命夫入宫贺寿,宫里也不必合宫赴宴,有想去的前去,没想去的,他这个做皇后的一人代替全宫便是。

    明帝听安澜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陈语易一个人的生日,很难抵得上二人生日的热闹喜庆,但她也懒得费脑筋,双手握着安澜的肩膀,在人平直圆润的肩头摩挲了两下,腻声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澜儿裁夺着办就是了。”

    安澜贤惠一笑,心里却替陈语易感到悲伤。他今个儿看尚寝局的簿录,陈语易上次侍寝还是在四月初刚晋位文君的时候,距今已经两个月了。虽说这阵子陈语易忙于画画,无心侍奉天子,但明帝对陈语易不上心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想这样子下去,陈语易怕是就离彻底失宠不远了。男儿家嫁给妻主时间久了,便会出现男儿倦怠侍奉妻主也厌倦相见的阶段,这样的阶段若是男儿能想个法子打破僵局,那么感情就可以长长久久下去。倘或不能,那男儿怕是就一路朝着被妻主闲置甚至忘却的方向上行进了。这样子闲置个几年,年长色衰,想要几个月见一回妻主怕是都不可得了。

    那么,他要不要劝一劝陈语易呢?

    他有些矛盾。之前他总以为宫里就这么多个男儿,明帝又是个容易生出倦怠感的女儿,他很怕她因为对其中一个倦怠了,便连带着对其他人也失了兴致,等新人入宫,他的后位就岌岌可危了。但现在看明帝重新宠爱冷清泉的劲头,事情似乎又不是如此。

    没准他的月儿是个比他以为的还要长情的女子,她只会在某一个时间段偏宠某一个后宫,但不会真正地厌弃谁,不知哪一刻就会重新拣起来宠上一宠。眼下陈语易既不是她偏宠的,他又何必多事?

    明帝哪里能想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的皇后心里已经思量了好些个事情,她只看着光辉动人的笑靥,询问他:“只小语生日这事?还有别的吗?”

    “那个和欢今个儿过来给臣侍请安,说他不曾参与到尚然兮的事情中去,求臣侍给陛下说一声,莫要冤枉了他。”谈的是正事,安澜引着明帝往宝座上走,语气也严肃了许多。

    他将和欢如何同他哭诉,简单讲了一遍,末了问她道:“体仁堂的案子,臣侍一直不敢多嘴,陛下是打算怎样处置呢?”

    明帝没有急着回答,只向他确认:“这个和欢,朕记得他以前是悦儿的侍儿是不是?”

    安澜点头,“是的,他从皇贵君进宫就服侍皇贵君,跟着皇贵君去骑射营训练,后来嫁给了杜晓将军,他本人也是有武将品级的。”

    明帝思量了一下,问道:“他这回是直接求见的澜儿,还是先去见的悦儿?”

    “臣侍不知,臣侍没问他这个。”安澜实话实说,他的确没有询问和欢拜见他之前是不是先去谒见了薛恺悦,在他看来,从谁殿里出来的侍儿,嫁人后回宫也会去谁殿里探望,这是人之常情,他一个做皇后的,连这个都要管,有失身份。

    明帝却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想她家悦儿终究是个懂事的,遇到这样的案情,懂得回避。这样的暗喜之下,她便很坦率地告诉安澜她的想法,“这案子牵涉甚广,朝廷里的男子将军、男子官员都有涉足,朕并不想兴大狱,但朕也不容许他们蒙蔽朕。”

    安澜听她口气中并没有太多愤怒,便顺着她的思路思量:“陛下的意思是想要把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审问清楚,至于将来怎么判罚,全由陛下圣裁,如此既可见出陛下之圣明,亦可见出陛下之仁厚。”

    明帝微笑,肯定了安澜所言,“澜儿懂朕。”

    安澜再次贤惠笑笑,他其实想问问她顾琼那个凤胎是不是服药所得,但他怕侍儿们随时进来,被听了去传到顾琼耳朵里不好。这样的事情,真要问,也得在枕席间夜半无人之时,悄悄询问,如此才能言不传六耳。

    此时梦儿端着温茶进来,明帝瞧见了,也就不再多说,从梦儿手上接过温茶,一气饮了半杯,又问安澜辰儿和安儿几时回来?

    安澜听了,连忙派人去催奕辰和乐安回殿。又让侍儿们抓紧摆膳,让天子及时用晚膳。一顿晚膳用得其乐融融,然而就在安澜以为明帝会留宿的时候,明帝却起身折回紫宸殿了,只叮嘱他早些休息。

    安澜抿了抿唇,心里有些失落。他想他自顾尚且无计,陈语易的事就由着明帝吧。他能做的不过是多安排些菜品,把陈文君的生日宴办得尽量热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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