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良善

    陈语陌过来的时候,正是叶衡举着勺子,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的时候。

    下人们禀报陈大人来访,叶衡还以为陈语陌有什么紧急公事,诧异地咦了一声,把勺子放下,叮嘱了齐苗一句,“照看好正君,我去瞧瞧语陌有什么事。”

    齐苗慨然答应:“妻主只管去,我来伺候哥哥用餐。”

    齐苗伺候用餐,正君就能用得下吗?叶衡根本不信,然而她自己既然没什么办法,也就管不了太多,蹬蹬蹬地出房门往前院去了。

    齐苗在叶衡走后,就把手中的汤碗放到了一边的高几上,他早就端累了,方才叶衡也不知怎得,神思恍惚,跟丢了魂似的,害他端了半天汤碗,这会儿手腕又酸又麻。

    正君听见他放汤碗,越发不开心了,觉得齐苗在叶衡跟前就伏低做小,叶衡一走,立刻就懒怠了。正君挣扎着坐起来,指责齐苗道:“你不想伺候我,你就走,我有侍儿服侍我,不用你。”

    这话有点过分了,毕竟齐苗一直对他都算得上尊敬,他有孕这些日子,齐苗体谅他高龄怀孕很是不易,一下了差,就来他房里伺候。以往齐苗是从不到他房里站规矩的,这是当日齐苗嫁入叶家做侧室的时候,就事先说好的。哪怕后来有了种种事端,这一条也从未改变。

    眼下他居然指责主动前来房中服侍他的齐苗,这多少有点无理取闹。

    齐苗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巴,齐苗平日里也不是个肯吃亏的,此时直接怼了回去:“正君哥哥也别烦我,若不是你有了身孕,我怕你一个人待着,会出什么岔子,你当我吃饱了没事干非得在你这杵着啊?”

    “你”,正君气得想要再反怼两句,然而还没说出口,眼睛一下子瞄到旁边的粥碗,顿时觉得一口气往上涌,他立刻捂着嘴巴干呕起来,难受得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肾都给呕出来。

    可是一日未食,胃脘中什么都没有,能呕得也不过是泛酸的清水罢了。

    齐苗见状,也就顾不上同他吵架,上前一步,先把帕子递到他下巴边上,让他用来接呕吐的清水,而后轻轻地拍抚他的后背,尽量让他能够正常呼吸。同时悄悄地给守在门口的侍儿使眼色,让那侍儿进来,把引起正君呕吐的汤碗赶紧收走。

    正君吐了好一会儿方才缓和过来,长舒了几口气之后,瞪着泛红的眼眸控诉齐苗:“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同我拌嘴!你有没有心啊?”

    那语气是十二分的委屈,不是正君对侧室,上位者对下位者,倒像是哥哥对弟弟,甚至可以说是弟弟对哥哥。

    齐苗呆了一呆,只觉自打正君有孕,事情就不能再用常理判断了,好在他也是个很机灵很能干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他快速让自己适应角色转换,用哄女儿的语气哄劝正君:“好好好,都是我的不是,哥哥别难过了,我让人再给哥哥做些新的汤水来。”

    说完,他真的吩咐侍儿通知厨房,正君不爱用甜汤,再做一道清爽的咸汤呈上来。

    侍儿领命,自去传话。

    他又恐正君才呕吐过口里不舒服,起身给正君倒了小半杯温茶水,递到正君唇边劝正君漱漱口,正君漱口的功夫,他另喊了一个侍儿捧着痰盂过来,待正君漱好了,正好吐在痰盂中。侍儿把痰盂送走,他再喊一个侍儿给正君拿擦手的罗帕,一个侍儿给正君端净手的水,两个侍儿就位,他亲自把罗帕浸在小铜盆中,给正君擦唇角擦手心,不用正君起身,不用正君劳累一点。

    如此细心的服侍,终于让正君心里头舒坦点了。正君挥退侍儿,不大好意思地看着他,向他表示歉意:“我方才不是有意凶你,你别往心里去。这几日难为你了,你近来可缺什么不缺?天热了,明个儿去天心楼买两件纱衣吧。”

    这话的语气又是一个贤良淑德的正君对着任劳任怨的侧室所做的安抚。

    齐苗微微一叹,由衷地言道:“哥哥先顾好自己吧,我瞧着哥哥吐得着实有些厉害,这样子下去,怕是肚子里的胎儿要吃亏。听说宫里有专门给有孕后宫准备的食谱,明个儿让妻主去求求圣上,把食谱要过来,让咱们厨房给哥哥照着做。”

    他这话说得真切又实在,正君的眼里滚下泪来,呜呜咽咽地对他表达感动之情:“你怎得这般好,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齐苗赶忙宽慰正君:“这是哥哥该得的,哥哥快别哭了。”

    好端端的正君怀孕后就变成了爱撒娇的老娇夫,齐苗多少也有些无奈。但他并没有觉得厌烦,他念着正君当初对他的好处,对正君很是体谅宽容。

    那年他被迫回到叶家,心里头其实是又气愤又忐忑,看谁都不像好人,日日夜夜充满了警惕。他既担心叶衡是为了将他领回家里慢慢折磨,又担心正君落井下石,说些没轻没重的话羞辱他,更担心仆侍们拜高踩低让他有苦无处诉。

    他甚至想好了,若是遇到过大的委屈非人的虐待,他干脆就撞死算了。

    是正君的宽和善良,让他放下了戒惧,度过了那段兵荒马乱又无所适从的日子。

    他记得当时正是炎夏,那年的天气也不知怎得了,特别热,热得他饭都用不下。不管厨房做什么,他都用得很少,当时叶衡还有些生他的气,除了晚上进房宠幸他,白天基本上不理他。

    他心里对叶衡也有所不满,觉得正是叶衡忍不下那口气非要去行刺林瑶才导致他从一个人人称赞的少年才子沦落到人人鄙夷的荡夫贱男,地位降到谷底,人生彻底暗淡无光。

    他当日嫁给叶衡,已经放弃了男子官员身份,失去了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进士及第所能提供给他的锦绣前程,他牺牲了如此多,给她一个从三品的官员做侧室,她居然不知道珍惜,遇事如此鲁莽,一点就炸。明明可以先告诫他一番,让他不再与林瑶来往,或者干脆休了他,让他可以和林瑶在一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这么多的解决办法,叶衡偏偏选择了把事情闹大对他伤害最严重的一种。他知道自己有错在先,没资格责怪叶衡,可是心里头终究是有所失望的。

    叶衡白天不肯来,他正觉得轻松,压根儿就没想着要去兜揽叶衡。

    这个时候,是正君安慰了他。

    当时京城还不像现在有许多新建的冰窖,那会儿全京城的冰窖一共没几处,别说世家豪门的贵夫轻易用不上冰,就连皇宫,也不是谁都能用冰的,那位江相正是因为位份低用不了冰,才在掌权之后广修冰窖的。

    价等金璧的冰雪,正君给他连买了三大瓮。

    他每日里的瓜果,都先用冰镇过,镇到透心凉了,才送过来给他食用。

    他也让人打听了,知道正君不止是给他买,正君自己也用冰,叶衡的书房也用冰,准确来说,正君给他的是与家主和正君相同的待遇,不高不低。

    往后的日子,亦是如此。正君给自己裁制衣裳,一定会给他裁制一套,衣裳的质次完全与正君相同,正君用上好的云锦彩缎,给他也用同样的云锦彩缎,顶多是换个不同款式而已。正君给叶衡书房中添置笔墨纸砚,知他爱读书练字,也给他房中添置笔墨纸砚。正君同着别家正君去铺子里买金镯子珍珠项链,一定会给他捎回来同样的首饰。

    衣饰如此,饮食更不用说。从他刚开始嫁到叶家的时候,就是正君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出了变故之后仍旧如此。一日三餐,不是鱼就是鸡,不曾克扣他一点点。

    唯一有变化的便是月例银子,原本他刚嫁过来的时候,叶衡答应他,为了弥补他不能继续为官的损失,由府中给他提供每月十两银子的月例。他当时任大理寺主簿,这是正七品的官职,但身为男子官员每月例银仅为女子官员六成,算起来是十二两,这十两银子虽比不上他原来为官的时候,却也差强人意。

    到他被迫住在叶家的时候,这月例银子就被停发了。

    他以为是正君借机昧下了他的银子,或者是叶衡为了省下这笔开支,干脆取消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心中再有气,又能怎样呢?

    岂料在他住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候,正君拿了张户部的存票给他,存票上有存银二十两,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正君对他说银子每个月都会给他存到户部这个存票上,只是担心他拿了银子心思不定,这才暂时替他保管。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有顶嘴。他之前同林瑶私会,就是拿银子买通了叶家负责看守后门的仆侍和赶车的婢女。这一男一女都被叶衡裁掉了。显然叶衡和正君是担心他拿了银子重新收买婢仆。

    他对着正君心中有愧,一言不发,对着叶衡却没这么好的脾气。当天夜里就冲着叶衡发作了一番,怪叶衡不信任他,哭着说叶衡既然不能再相信他,那又何必强留他在家里,直接赶出去不就完了吗?

    这次哭闹打破了他和叶衡之间的僵局。叶衡先是吼了他一番,指责他水性男儿不守夫道,他当然要吼回去,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了,他也没求着她收留他,她现在后悔了,大可以上报官府重新发卖他。

    叶衡被他挤兑得没办法,终于承认心里是喜欢他的,不舍得他被发卖出去受苦,也不能忍受他再嫁给别的女子。三十几岁的大理寺卿被他逼出了眼泪,把心里话一股脑地讲了出来,他这才知道那日叶衡去找林瑶拼命只是太嫉妒林瑶了,但去之前,叶衡并没想过把事情扩大闹得人人皆知,叶衡只是想找林瑶出气,后来的事态非叶衡本人所能控制,也非叶衡之所愿,她心里也很后悔的。

    他原谅了她的鲁莽带给他的巨大危机,她也原谅了他的心性不定带给她的耻辱与伤害。

    九月秋风起,天气转凉,他和叶衡的感情却迅速升温,到了十月里,他就怀上了身孕。

    这是叶家的喜事,叶衡和正君都欢喜无比。他心里却有些隐隐的担忧,既担忧正君会因为他和叶衡的关系转好而新生妒忌薄待他,也担忧这孩子生下来之后正君摘桃子把孩儿抱到自己房里养甚至算在自己名下。

    他每日里留心观察正君,却见正君待他一如既往,既没有过分的好,也没有明显的不好。所有世家豪门贵夫男儿在孕期所能得到的待遇,他都能获得,但也仅止于此,没有让他难以心安的刻意讨好。

    如此过了两个月,到了新年,他肚子已经很明显了,但还不知是男是女。正旦那天叶家族人聚在一起吃新年宴,他当众宣布,无论如何这腹中的孩子他也要自己养,谁敢夺过去,谁就从他尸骨上踏过去。

    他知道这样的话会让正君难堪,甚至会让正君被族人议论,但他心里很在意这件事,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他不能接受的便要提前讲出来,决不许叶家先敷衍他将来再欺负他。

    正君和叶衡都很惊讶,但惊讶归惊讶,两个都没有冲他发火。正君更是当场表示,让各位族人做见证,绝不起夺他女嗣的心,这孩儿不管是男是女,都由他自己抚养。

    他得到了正君的当众保障,心里仍旧将信将疑。

    毕竟在姚天各地把侧室所生的女儿交给正室抚养,是很常见的事。

    叶衡无女,娶他为侧夫,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要他生女育儿。

    在他看来,以常理来断,正君前面待他的种种好,都是为了让他给叶家生个女儿,这女儿最好还能养在正君的名下。他不过是她们妻夫两个生养女儿的孕父人选,说难听点,就是个容器。他当众打破了正君的美梦,逼得正君做出承诺,那么以后正君应该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待他好了。

    他低估了正君的善良,正君待他一如既往。仿佛那日广众之言只是他一时任性,全然无需放在心上。

    没有遇到一点为难,他仍旧不能彻底放心。胡思乱想之下,他开始怀疑正君是不是想要以柔克刚,以怀柔之策笼络他,让他自己主动提出来把女儿给正君。

    他一边继续暗中观察,一边拿定主意,不管正君心里怎么想,自己绝不开口提让正君抚养女儿的话。他软硬不吃,看正君能奈他何?

    正君似乎也无意拿他怎样,到五月里他生下女儿的时候,叶衡和正君都很高兴,正君抱着小娃,两眼都放光,但看见他警惕的眼神,还是恋恋不舍地把孩子放了下来。

    此后不管是叶衡还是正君,都没有提过让他把女儿抱到正君身边养育的话。但正君对他的女儿又很慈爱,每次他带着孩子过去请安,正君都把小娃抱在手上亲了又亲。小娃的衣食用度更是不用说,正君亲自安排,所给的都是世家豪门的小姐们所用的标准。

    至此,他彻底放下了戒惧之心,能够在叶府安心过日子了。

    姚天俗语说的好,男儿家要想日子过得顺,后院主父得是个善良人。他这几年在叶府的日子过得不算差,一多半得归功于正君是个良善人,这样的良善男子眼下被孕吐折磨,他又怎能不多关心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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