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的那两个多月，杜晓雅在家总共就见了她哥三次。她发愁地跟许如讳说起这件事，担心哪天不留神，杜泽铭就这么没了。

    “总经理都这么忙的吗？我在家碰到他就三次，三次啊，脸色一次比一次差。那黑眼圈啊，那精气神啊，活像被女鬼吸干了一样。”

    “要做一个当家人，确实需要付出很多的精力。小时候，叔叔不忙吗？”

    杜晓雅搂着抱枕回想：

    “忙，但好像从某一年起，回家的次数就多了。

    “要是我当初学的是金融，或许还能帮上哥他一点忙吧。可惜我没那个天分，我更喜欢历史多一点。

    “他整天为公司的事情发愁，而我一个人却那么清闲，感觉好对不起他。”

    “你要是在他那个位置，你也会很忙的。每个人的使命不一样，好好地生活下去，那样就很好了。”

    “也是。最多，我不惹他生气，也不问他要钱了。”

    听了她的话，许如讳哑然失笑。

    杜晓雅又去上学了，岑芳在许如讳休假回来的时候总是嚷嚷着寂寞，说少两个人，家里都有回音了。见她那么躁动，许如讳干脆建议道：

    “要不跟叔叔去旅游？报旅游团的话，人多也热闹。”

    “你叔叔要操心公司的事，哪里会放心去旅游？再说了，我也还要上班，没时间旅游。”

    您倒是有时间对着我念叨。

    许如讳在心里默默叹气，对母亲不厌其烦的“寂寞”无可奈何。

    好在杜泽铭最近也闲了那么一点，回家的次数多了，她休假的时候也会碰见几次。但她宁愿他更忙一些，母亲的唠叨远比他不死心且黏糊的眼神要好得多。杜泽铭也算收敛了很多，他不再堵着她聊天。像是被上次的话影响到了，他总是时不时地盯着她手臂上的疤痕，被她察觉到时又很快地别过眼去，仿佛怕她知道了会再次受伤一样。

    既然知道那就别老是盯着它看啊。

    许如讳很想对着他吐槽，但某人永远都是一个油盐不进的态度，她还是少浪费口水了。

    如她所言，油盐不进的杜泽铭知道谈话只会激化矛盾后，暗戳戳起了别的心思。他专门挑了一个秋日的午后，当斜阳笼罩、轻风暗送时，在大厅里弹起钢琴。曲子是《Faylinn》，轻柔舒缓的音乐在杜泽铭的指间如溪水一般流淌着。屋子的静谧恰到好处，指引着琴声敲开那楼上人的房门。他弹了许久，像是永不厌烦一般，直到楼上人打开了她的房门，跟着琴声落定她的脚步，在楼梯间驻足。

    杜泽铭用余光瞥见她的身影，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心也跟着一齐欢呼雀跃。他很早就注意到，她好像还挺喜欢看他弹琴的。为了显得更年轻一点，他甚至穿了一件白色的轻薄外衣。许如讳则一如当初，被他身穿白衣、沉醉于演奏的状态蛊惑着，眼睛黏在他的手指上，寸步不移。一曲终了，琴声终停。他的手抚在琴键上，转头看向那个站在楼梯上的人。

    讳，杜泽铭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字。那样亲密的字眼，他不敢将其说出口，因为会激怒她，一如既往。

    “你觉得我厉害吗？”

    他问出了这么一句，奇怪且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问话。

    “厉害？”

    “公司的那件事，股东大换血。”

    杜泽铭扯出一个笑，看起来很能让人同情。

    “嗯，很厉害。”

    许如讳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她甚至还有点兴趣，利用强势的手腕于危境之中力挽狂澜甚至可以说是绝处逢生，能够做到这样的人，无论是敌是友，都令她叹服不已。但杜泽铭看起来并不高兴，他只是那么平静地将目光投向她，眉宇浅淡。

    “是吗？我居然很厉害。

    “可是你知道吗，我很想吐，很想。

    “我第一次感受到人这么直观的无耻，生意人狰狞的面目就在我眼前那么清晰地展开。我厌憎他的同时也在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他的样子。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没有很久，因为爸的缘故，我避免了很多不堪的事情。又或者说，我自行逃避了很多事情，并不试图去面对。

    “但该来的总是要来，但我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会不会跟他们一样，手上攥着数不清的钞票，却依旧在贫苦的人身上吸血，嘴上还要喊着：钱不够，不够。

    “我不停地问着自己：我也会那样吗，多给员工一分钱，天就要塌了人就要死了。给他们多加一点工资，就觉得亏了，公司要破产了。我以为自己永远能纯粹，哪怕不能以一个画家的身份去活着。可是我从未想过，身不由己的一生，最后还得陷入泥潭，连剩下的那么一点点良知也失去。

    “无数次，在数不清的夜里，我想要放弃。想抛下所有的一切，然后逃到天涯海角，再也不用面对公司的那些事，再也不用肩负杜家的重担。什么责任、什么担当，关我什么事？我只要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如风一样游荡，飘到哪儿就算哪儿。

    “但是不行，DMS有很多人，杜家有爸，有阿姨，有小雅，还有你。我要是跑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如讳，我葫芦里没有卖什么药，也没有那么不堪，我只是跟他们斗了那么久以后，想要一块宁静的地方，而那里有你。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一看到你，就会想到自由。不在乎我的你，就是自由的本身。

    “我活了这么久，什么都争不到，但唯一能凭自我意志争取的，只有你、只剩你。

    “所以我不会放弃，哪怕等上一辈子，我也不在乎。”

    “杜泽铭你不要忘记，”她压低了声音，“这间房子里住的不是只有你跟我，还有两位长辈！”

    “他们都出去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我不会做没准备的事，更不会让自己的私事破坏我们的家。”

    “你既然知道，那就应该连话都不说转身走开，而不是坐在这里跟我剖白。你口口声声说不会拆散这个家，可是你却无所顾忌，任性、自私地给这个家制造着麻烦，甚至给我设下道德陷阱——”

    她看起来很愤怒，杜泽铭在心里这么想着，然后手指按了一下琴键。

    “铛”，钢琴响了一声，将她的话语止住。（钢琴借用王变）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是，不管我怎么逃避，无论怎么掩盖，就算紧紧捂住了嘴巴，感情还是跳出来，跳出来跟我说，我是那样地喜欢你。我不会再转身了，我要正面对着你，堂堂正正地诉说我的感情。”

    杜泽铭说完这番话便再也没有了多余的动作，他坐在原地等待，等待着她能给予自己一个回应。

    我们不能再做朋友了。

    张靖的话如同巨雷在她脑内响起，她稍稍动摇的心被劈开了，流出无情的血液。许如讳转过身，连回应都懒得说了，只给他一个离去的背影。像她从未来过一样，杜泽铭再一次弹起钢琴，然而这次的乐声，并不似方才那般畅通无阻，反而隐隐能听出几丝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