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霖突如其来的怒火,还是有些出乎松澈意料了。他皱起眉头思忖片刻,倒终归答道:“在下沧宗‘林梢’麾下。”
闻言,少女的怒火却急匆匆地刹住车。她那一脸怒火中烧的神色,不知在哪儿漏了个缝,竟然就渐渐消解,然后归于诡谲的平静了。
“沧宗……‘林梢’?”她喃喃地念着,语气不起波澜,大概是过去了太久的岁月,再多浓烈的爱恨嗔痴都能无动于衷了。
“挺好。”她自嘲一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松澈和椿久,“你们不是要出山吗?跟着我好了,不会骗你们的,半个时辰,保管你们到傩镇。”
她抬脚往来时的路走去,
“姑娘和沧宗‘林梢’,可有过往?”松澈却忽然站住不动了,定定地看着停霖。
少女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松澈咬咬牙,赌道:“关于椿大哥的死,知情者讳莫如深。我们并非少主宗室一脉,能看到的执笔记载,只是一句‘私自外出时遭邪祟侵体,身死,葬于苍断山麓’,个中缘由,我们作为他嫡传的兄弟师徒,全然不知。我们也曾旁敲侧击地向那些写野史的稗官打听过,他们照样三缄其口,即使愿意透露点风声的,也不过囫囵说,在当时有人见到玄派派主,此事或许与玄派有关。可我们只是沧宗下属,我们有什么能力向大宗门去查证呢?……”
“你的意思,是觉得我知情?”停霖慢慢回头,神色僵硬,一字一顿,“你怎么会觉得,我一个平民女子,会知情?”
松澈沉下眼打量着停霖的反应,又咬牙道:“在下不才,妄加猜测。……但照姑娘的反应看,大概是知情的。”
“停霖姑娘,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松澈身后的椿久忍不住了,他略带犹疑地瞅了一眼松澈,又说,“当年恒哥动身的时候,被我撞见了。我缠着他问,他不理我,只是反复念叨着‘守山人’。四天后他还没回来……我,我那早看见不少人神色焦虑地来回内门,担心出事,就偷偷跑到恒哥房里……我、我在他褥子底下,翻出了一封信……”
椿久抬眼,撞上了停霖波澜暗涌的眼眸。
“什么信?”她问,声音缥缥缈缈,像自亘古而来。
“信上的字迹大多很模糊了,像是被水渍浸染的。但是落款勉强能辨认出来一个亭子的‘亭’,一个‘雨’……是‘停霖’对不对,就是你对不对?”
“椿久,这事为什么我们不知道?”松澈沉声问。
“……这封信被我藏起来了,那天下午就有长老来搜恒哥的房间,他们没搜到这封信……我保管了这封信十四年。”
林间一时间沉寂下来,没有人开口。
停霖低眉信手摆弄着散落的长发,恬淡的眼神深处隐抑着汹涌的情绪,时而哀戚欲怆,时而癫狂欲绝。
好半晌,她抬起头,又是一副温润恬美的画皮:“信你带着吗?把信给我,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椿恒。或者你们想下山的话,我当然也可以带你们下山。”
缄默的师兄弟骤然抬头,椿久刚要张口。
“停霖,好久不见。”
来人很漂亮,跟停霖那份有些装模作样的温婉不同,只消她淡淡地往那一站,就知道定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但是她偏偏握着剑,平白生出几分杀伐果决的萧瑟来,又与那份温柔格格不入了。
梧珉居高临下,挡住了停霖的上山路。
愤恨之色一闪而逝,停霖哂笑。
“是你。看来我大概上不了山了。”她回头,问那对师兄弟,“那你们想听故事吗?”
她又转向梧珉:“你想听吗?”
“那段经历我听了很多遍,”梧珉说,“但是从来没听过停霖姑娘的口吻。”
“那我就讲喽。”停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松澈下意识护住椿久,望向梧珉:“请教前辈大名。”
梧珉稍加沉默:“梧攸。”
“!”
“真费事,我要开始讲了,你们别打断我。”停霖向松澈摆摆手。
“……从哪儿开始讲呢?嗯,其实椿恒也是骗我的,对吧?他当年肯答应我的邀请住下来,可不是因为什么侠士少女一见钟情,只不过是你们三宗四派给的任务,要他来视察‘守山人’,对吧?”
“……嗯。”
“那后来我父亲把我送去玄派,我写信给他,想让他来提亲,这样我就不必嫁给什么我知都不知道的达官显贵了。但是他没来。”
“他来了。”梧珉幽幽地看着他,“只是他来晚了,或者说我父亲来晚了。你是守山人,自然知道苍断山上妖邪异动。当日合朔,他走火入魔,我父亲赶到的时候,他已经算个鬼修了。”
“你胡说!还有,少拿什么鬼不鬼修的评判人!我也是呢,你母亲、你父亲都是鬼修,我很好奇,你是不是呢?”
“什么?”松澈匪夷所思地望着梧珉。
梧珉神色冰冷:“你先继续说。”
“所谓名门正派,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乌合之众!我孤身一人,在你们玄派的领地呆了将近十年,我的痛苦,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人可以分忧!我还在提心吊胆地等着,哪天我就要被你父亲嫁给一个陌生人了……有的时候我还妄想,我的信是不是只是耽搁了,我的椿哥哥知情后,会不会赶来救我?”
“椿恒尚有神志的时候,向我父亲说出了他此程的初衷。但,他表示自己大概没法迎娶你了,希望父亲为你找个好人家。……但父亲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他见你不时失魂落魄的模样,想来你也不愿再嫁,就暗想找机会问你意见,是想回去,还是留在玄派。但无论如何,都会遂你心愿,也不强迫你嫁。”
“我在玄派整整两年!他根本没问过我!”
“停霖,大概你也记不清了,有个晚上父亲来冉池找你——你通常都在那儿独自嗟叹落泪,结果他目睹你隔开自己的手腕,一滴紫黑的血,落进了仲夏满塘的荷花里,悄没声息——停霖,你什么时候开始修鬼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