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涂山2

    山洞里的合住客五花八门。

    在洞口不安分地扒拉着脑袋的,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他很是嚣张地吸溜下鼻涕,又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外挪了挪。

    但他的小动作显然没那么瞒天过海。靠着他眯眼的少年用剑狠狠地戳了戳他干瘦的上身,小乞丐跟个炮仗似的蹿了老高,又在一阵险些滑出山洞的手忙脚乱里狼狈地扒拉回来。少年没理睬,继续眯起眼打盹。

    山洞靠里,几个宗门弟子打扮的青年倚着洞壁休憩。还有一位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不知被什么划开的左臂大剌剌地搁在同伴身上,隐隐有殷红的血从伤口渗出。

    再往里这位情况更糟,右腹和小腿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在不依不挠地流着血。当然,哪怕境况窘迫,他还是颇为矜贵地维持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靠墙姿势,生怕不够长的腿自诩潇洒地伸个老远,要是再配支竹笛,活脱脱一副调弄风月的架势—一托了这风骚坐姿的福,伤口的血也淌得更卖力了。

    邬一白觉得自己平生功德大概都是这遭攒的。他原本没打算来翻这弥涂山脉,途经山脚下的锦云镇,也只是为了绕道去澹江渡口,坐船南下往南淮溜达溜达的。

    偏生邬公子命途多舛,临出山镇撞上了这群凌派小弟子,还没出师,自告奋勇替被流寇劫走了家当的不知陈家还是王家人去追劫匪,功夫没逞成,反倒在深山老林里走丢了一个伙伴。邬公子捡到他们时,这几只鹌鹑正在大牌坊下蹲地向隅,相对默然,不知所措。奈何邬公子心软嘴软,最禁不起小弟子们一派悲戚的哀求,心一凛嘴一应,就被拉去做了二探弥涂山的头头。

    这样也罢,邬一白料着凭自己多年浪荡江湖的经验,荒野里找个人求个生还是不成问题的。谁知半路又捡到一个跟锯嘴葫芦似的武修少年和一个最会逢迎讨好、屁颠屁颠跟生计跑的小乞丐。一个半字不说,一个叭里呱啦,邬公子愣是询问了好半天才倒腾清楚,这小乞丐没名没姓,原来是跟着流寇混的,半路上被那伙人嫌弃,绑了在大树上自生自灭,幸好少年经过,才险之又险地保下一条小命。但至于那少年家世背景、为何要闯这险隘的弥涂山,邬一白就实在问不出来了。迄今为止,邬公子只是好问歹问问出了他的名字,叫陆侃。

    邬一白自问插科打诨、谈天说地是行家里手,偏偏撞上了陆侃这堵南墙,反倒生出几分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来。本着行善积德、祛祛霉运的初衷,邬活菩萨顺理成章地领了陆侃和他半路粘上的小尾巴,更为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至于这毁人形象的伤么……邬一白愁眉苦脸地挠了挠脸颊,思绪还没来得及四散纷飞,就被打断了一—

    “哎,你不躺着吗?”闷葫芦陆侃挤出几个字。

    邬一白寻声望去,见到陆侃一脸不情不愿的别扭样,只觉得稀奇。

    他不禁失笑:“不碍事,横竖能送你平安出去。”

    “我不出去。”

    “不出去?那你待深山里,开荒种田、隐居避世?”

    陆侃更别扭了。他似乎是后悔接了邬一白的话,又想反驳他的猜测,一时间不知答复与否,咬着牙跟自己较劲。过了约莫半柱香,陆侃才从喉咙里憋出话来:

    “我要去南淮。”

    邬一白内心大为宽慰,庆幸自己这一路的软磨硬泡总算是没白搭,面上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聊天样:“去澹江做渡船便好,何必来翻山?自古就没几个能活着到对面的。”

    陆侃又哑巴了。邬一白很是稀罕地打量了他片刻,凉凉地问道:“你不会没钱吧?”

    官营渡船一程的价钱,大概要普通人家一年的积蓄。也有偷渡的买卖,便宜许多,但东海潮急浪高,寻常小船渡海多是九死一生。

    陆侃明显是被戳中了心事,愤愤不平地杆在原地。邬一白被逗笑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想去南淮,等出了弥涂山,我带你去坐渡船好不好?”

    生闷气的少年愣了愣,尚在纠结,却见方才谈笑风生的男人忽然面沉似水,把耳朵贴在洞壁上,闭着眼一言不发。

    不多时,邬一白睁开眼,方才的嬉笑痞气荡然无存。

    他的眸子很静,静得像深潭的水,又很冷,冷得像凛冬的霜雪。

    “有人来了。”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其他人一下子噤若寒蝉。

    邬一白扶着墙起身,向洞口走去,脚步很轻,还带了点虚浮。

    “别闹,乖乖待着。”他拍了拍向外张望的小乞丐,轻巧地跃出山洞,长身玉立往荒草密林间一站,倒是临到阵前气定神闲,唯有眼中那点寒芒透出慑人的气魄来。

    来人未到,风声先至。一道流矢破空而来,直直朝邬一白面门钉去。他似有所感,侧身躲开,只余流矢掀起的劲风打在他脸上,着实生疼。矜贵的邬公子龇了龇牙。

    “阁下何必究追不舍,须知凡事留三分余地,才是长久之道。”天知道邬一白这会儿怎有闲情逸致说教,竟还说得不愠不火、彬彬有礼。

    但他的一派良苦用心显然是白费劲,只见几个武修打扮的人瞬息便至,如鬼魅一般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

    陆侃本就不放心这便宜哥哥身上的伤,见此情景,待要从山洞中拔剑而出,却见邬一白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口气叹得实在诡异,以致周围的人都愣了片刻。电光火石之间,邬一白左手一扬,拔出了一把刀。

    那刀通身雪亮,亮得与周遭阴暗逼仄格格不入,却亮得森冷凛然。锋刃锐极薄极,好似行将隐匿于这晦暗的世间,只消瞥一眼,便觉脖颈发寒。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把不世出的好刀。

    邬一白似是颇不情愿拔刀,眼中疼惜之色一闪而逝,又陡然冷下来。他将刀轻飘飘地一挥,却平白挥出了移山填海的无疆之势。刀与对面的长锥悍然相撞,锵声震耳,给人火光铁屑进溅的错觉。

    对方被震开几步,眼中流露出骇然之色:“移山填海!”

    邬一白神色冷峻,手起刀落,又成当空一劈。对方反应不及,手中长锥被生生弹开,刀再下落,活生生劈开了他的胸膛。那人惊恐的表情没来得及凝固在脸上,就古怪地僵住了,周围人似乎也为这情景恐惧地凝滞了片刻。

    转瞬古木高山依旧,而那人鲜血进溅,轰然倒地。

    陆侃和围拢上来的几个小弟子多半没见过血腥场面,被眼前景象唬得脸色发白,甚者转头就吐。小乞丐脚下一软,木怔怔地跌坐在地,等回过神来,挤出一声哭爹喊娘的破音,手脚并用地往山洞里头爬。

    邬一白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他的右腹以下早已被汩汩而出的鲜血染红,但那没眼力见的血还在愈流愈欢。

    余下几个亡命之徒见状,竟纷纷割开手腕,暗红的血像有生命般慢吞吞地流出,悉数被那哑暗的长锥吮吸吞噬。

    “是鬼修!”一个小弟子惊叫出声。

    紧接着那长锥就跟活过来似的,围拢而来伺机突刺。

    邬一白狠狠一咬舌头,借嘴中弥漫开的血腥气强振精神。他双手握刀,一跃而起,乘势抡刀成圆,刀刃所过之处好似凌空掀起飓风,分明辨得出空气泛起的涟漪。疾风成涡漩在半空中飞速游走,将长锥悉数击落。

    随着长锥落地,那几个鬼修惨叫一声,相继倒地,不省人事。

    陆侃和小弟子们看呆了。邬一白小心翼翼地收刀回鞘,一身是血地往回踉跄。陆侃回过神来,揣着十二分的崇敬去搀这“贵重”哥哥,可甫一扶到,便暗叫不好。那云锦流纹衣裳的右半边早就被血泡得湿哒哒的,山风一吹,凉飕飕的触感跟邬一白冰凉的手有得一比。

    “之前鬼修追赶,前辈为何不拔刀?”一个小弟子按耐不住,怯怯地冋道。

    “我这刀怯生。”邬一白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还凶,凡见了敌,是必要取人性命的,寻常不敢拿出来。”说完,邬一白又后知后觉地被那声“前辈”噎着了,觉得自己骤然老了个几十岁,皮笑肉不笑道:“前辈担不起,叫邬公子便好。”

    众人身后又传来了响动,那些个刚在鬼门关晃荡一圈的小弟子们寒毛骤立,僵硬地扭过头去。

    却见来人背着篓子,神色涣散,面容惨白地扶着树,半晌,才目光清明地抬起头来。

    “抱歉。”梧珉轻轻道,“我不太能见血。”

    “你……您是山里人吗?”

    “嗯。”梧珉瞥过造型惨烈的邬一白,压下了眼底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你们……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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