舀云山顶着实有些冷。
邬一白拢了拢裹在身上的棉衣，觉得这朴素过头的衣服有损自个儿翩翩公子的形象，郁闷地叹了口气。
梧珉没理会邬公子自认掉价的叹息：“你觉得阵眼会在哪里？”
“难说。”邬一白震撼道，“好一个天生阵，若非弥涂山年岁淹久，我真要怀疑他是布阵人移山拓泽造出来的呢。”
“能找吗？”
“能，我只须布个小阵，倘若周围有大阵脉络在，小阵会被牵引吞噬。到时，我们只要跟着它走就好。”
邬一白挪了块石头，又捡了根树枝，掩着袖子画起阵来。不多时，他颇为得意地抬起头来：“释艮阵，简易了些，不影响效果。我料想若要在天生灵地布邪阵，必然是鬼门阵一类的大手笔。而这释艮阵有驱鬼之效，大阵不容许它的存在，就会将小阵阵眼引到最近的脉络处销毀。”
兴许是为了捧场，那块黑黝黝的石头在原地吃力蹦哒几下，竟无师自通地滚动起来。邬一白顶着一张堪称欣慰儿孙满堂的慈祥脸，殷殷望着那石头远去的背影。
梧珉：“……”
邬老爷子摩拳擦掌：“走，跟上去看看！”
舀云山壁立千仞，那石头滚起来又没个轻重缓急，一不留神就直挺挺栽下崖壁。好在两人轻功上乘，还能追得上那一心远走高飞的石头。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石头不偏不倚，竟一路直奔——西埂村而去。
石头快活地横过小溪，钻进杂草丛，最后停在一株狗尾巴草边上。躺尸之前，它似乎还瑟缩地颤栗了一下。
几步以外，陈家大婶正埋着头捣衣。
二人只觉得寒毛直悚。
最后还是邬一白干巴巴地打破了沉默：“请剑主相信，鄙人的奇门遁甲术可靠。”
“只是这生人作阵眼，我闻所未闻。
“非要追溯起来，倒是有先例可循。”邬一白进入传道授业的状态，“严格来说，只是这阵眼暂时依附在人的灵识上，而非生人为阵眼。”
“愿闻其详。”
“上古时期，武修先祖镇压魑魅窟用的是斫龙嗜魂大阵。此阵繁复无比，需要强大的天生灵做阵眼。然彼时世间生灵涂炭，万灵皆衰，哪儿来天生天长的好阵眼呢？故而，先祖生剥了自己的灵识，灌注到一株古木上，制成后天灵。后天灵没有先天灵优越，但先祖寓灵于上古灵物，意念不散，加之自身功力，竟生生制成了大阵阵眼。先祖以自身为媒介制灵刻阵，如此看来，倒是异曲同工。”
“照你说来，岂不是从此倒行逆施之辈再不愁无灵物作阵眼，只须绑个活人来便可？”
“那也不是。修奇门遁甲的术士默认不以生人结阵，不只出于人伦，更因为生人与灵阵皆是灵识丰沛，共占一壳必然相争相冲。先祖能成功，是因为剥离灵识后他早已为非生非死之躯，不再有与阵灵相冲之忧。”
邬一白洋洋洒洒地说完，后知后觉地对上了梧珉难言的眼神。
非生非死之躯？
陈家大嫂也是吗？那整个西埂村呢？
邬一白蹿了起来：“那你你你……你不会也是非生非死的魂魄出窍吧？我我不会来了个鬼村吧？”
梧珉：“……”
“邬公子，那你不如试试，看我这游荡的魂魄有实体没有？”梧珉调度了一个悲悯哀戚的眼神，还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世人都道剑主冷心冷性，我看未必，不过是疲于在人前逢迎打点罢了，私底下，说不定是什么顽劣的性子。”邬一白抖掉一身鸡皮疙瘩，煞有介事地抱怨道。
这话却不知怎么戳中了梧珉，她眸色黯淡了片刻，又瞧不出悲喜地平静下来。
“诶，”邬一白扯回行将撒欢飞去的话题，“剑主待在这村子里，可有察觉出什么异常？”
“没有。”
“奇了怪了……难不成是附魂？”
“什么？”
“那就是阵灵恐自身难以维系，依附于其他活物……那也奇了，好好的一个邪阵阵灵，天生天长地强大，跑到阳气乱窜的活人那儿傍大腿做甚？”
不知怎的，梧珉脑海中忽然闪过碎片样的记忆。
“我们鬼修尊山为圣，邪冷剑知道为什么吗？”男人似乎心情很好，久久地眺望着弥涂山脉间萦绕的云雾，笑着回头问她。
“……山，既是纯阳，又纳至阴，天生天长，万灵所崇。”男人自问自答，“人修鬼道，不就是以极阳之体载至阴吗？”
他张开双臂，闭上眼听山风的呼啸。
“魑魅窟孕育于大山。此山历千秋万代，有了山灵，山灵想要修道，藉以天地同寿，熟料操之过急，走火入魔，堕为魔山，赋生世间妖魔邪祟。”
梧珉皱起眉。世人只知魑魅窟险恶，却未有其起源流传。
“山圣都未能修成的道，吾等蚍蜉又岂敢痴心妄想？〞男人轻叹道，又痴痴地望向弥涂山，“可此山，遗世万载有余，怎么就修不了道呢？”
“飞鸟走兽，花叶虫鱼……”他低低笑起来，“它活得太快活啦，少了点怨气。”
“哪来这么大的怨气呢？” 男人倏地盯着她，贪婪地动了动嘴唇。
“不，那阵灵还很虚弱。”梧珉扶着头，声音沙哑地不像话。
“什么？”邬一白不明就里。
“弥涂山是至阳之体，本容不得邪阵的存在。”梧珉苦笑了一下，“五年前我被武林宗族追杀，一路杀伐，那么多枉死的怨魂，全留在了弥涂山。”
“但那远远不够。要在这样的天生灵地布邪阵，非得一个怨念极深、修为极强的怨灵不可，是……我。”
邬一白忽然明白了：“但你还活着，他们的算盘就落了个空。可他们以为你已然死了，故而在此地布下鬼阵。”
阵眼不稳，便出来为非作歹，逢人便附。反倒是梧珉灵识强大，阵灵难以侵附。
兜兜转转，那些骇人听闻的因果，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梧珉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说话间，陈家大嫂猛地站起来，手中捣衣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恍若无闻，径直往村子的方向走去，走得一板一眼，像被牵着线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