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伶自生出意识起，就只是一只羸弱的蜃妖。她居于一片称之为海湖的水底，以微弱的灵力编织幻境，吸引水底的小鱼小虾，不知岁月流逝。
千年沧海桑田，湖海渐渐枯竭。水下的诸多小妖修出人形，离开了贫瘠的湖海，去往更广阔的水域。而丁伶无法化形，只能留在原地。
湖海几近枯竭，丁伶的处境越发窘迫。水里的小鱼小虾已无踪影，而岸上，举目而望，是漫漫黄沙地，草木不生，难觅虫蚁的踪迹。
毒辣的太阳将她栖身的这一个浅滩晒得越来越小。
她想，她大约没有几日可活了。
就在这时，驼铃声响。一阵悠扬的笛声伴着风沙，由远而近。
一只骆驼咕咚咕咚低头喝水，将丁伶生存的空间又缩小了一半。更让丁伶的绝望的是，她被一只手从水里拎了出来。
离了水，她不会立刻死，但也离死不远了。
“涸泽之处，尚有这么一个小家伙顽强活着。”来人整张脸被头巾包裹着，只能看到一双微挑的桃花眼，“我未入绝境，怎能自暴自弃？”
而后，丁伶被这个人带出沙地，放到了山那边的绿洲。
“有缘再见。”这是萧随风留给丁伶的一句话。
于萧随风而言，这不过一句寻常的临别话。丁伶却记了一辈子，待到能够化形，她也仍守在那片绿洲，期盼着与救命恩人的重逢。
一年，两年，三年……一百年……
别的小妖告诉丁伶，人活不了那么久，她等的人肯定死了，要是不死心，可以去幽冥界碰碰运气。
幽冥界，是万千生灵的元神去往归墟湮灭的必经之地。如果那个叫萧随风的人死了，又没入归墟湮灭，那他定然是在幽冥界。
丁伶辗转了许多地方，终于找到了入幽冥界的路。
然而，幽冥界鱼龙混杂，虽有十殿冥司维持秩序，但仍是个弱肉强食之地，对丁伶这样弱小的妖是很不友好的。她还没找到萧随风，便因出众的容貌而被强迫着签了卖身契，在一间名为“水云天”的馆里卖艺陪侍。
幸而，她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为水云天招揽了不少贵客，便也不至于让自己的日子难过。
但即使如此，还是会遇到难缠的客人。
与萧随风重逢的那日，她正被九殿的冥差为难。这位冥差是九殿冥司顾淮的副手，九殿冥域的二把手，因顾淮平日并不约束下属，他常是肆意妄为，以折辱他人为乐。
他命丁伶奏琵琶，自晨间到深夜，不间断。若是错了一个音，便脱一件衣裳。水云间的馆主不敢得罪九殿的冥差，只得委屈丁伶。
丁伶连着弹了两日两夜，手指都磨破，渗出了血来，只错了两个音，脱了两件衣裳。其实，只要她娇声软语求个饶，或是扑进对方怀里满足他，也便不用受这个累，受这个伤。
可丁伶没有。她弱小，但有骨气。
终于，这位冥差的耐心被耗尽了。他夺过琵琶，丢到一旁，勾起丁伶衣带的一角。
丁伶没有动，保持着职业性微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妾身还未错一音，使君怎如此着急？”
“我本意是什么，你这小妖心里清楚。连着两日陪你演这戏码，已是给了面子。勿要得寸进尺！进退有据，方是情趣。你如此不知好歹，便无趣了。”
他目光阴冷，尽是不耐和暴虐之色。
丁伶颤了颤，自知在劫难逃，便也没有挣扎。
“吱呀——”房门不合时宜地打开了。一道清清郎朗的又略带轻佻的嗓音插了进来：“占了人家姑娘两日了，也该挪挪位了吧？我可是等了许久。”
萧随风倚在门边，大红大紫的牡丹花衣摆微微摆动。他其实什么都没做，但有无形的压迫朝九殿的冥差压了过去。
萧随风是五殿冥司，论实力，论地位，都压人一头。他只得灰溜溜走了。
彼时，丁伶并不知道这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只怔怔地看着他。
萧随风合上门，朝丁伶走去。
那冥差很是嚣张跋扈，可在这人面前也得夹起尾巴，可见他更不好惹。丁伶看着越走越近的贵公子，忐忑起来。
萧随风在她身前坐下，拿过一旁的衣裳为她披上，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她受伤的手指。他皱了皱眉，执起她的手看了看伤口，怜惜道：“这伤口没有三四日，怕是不会见好。既是琴师，怎不爱惜自己的双手呢？下次，若是再遇到这样的混蛋，不必委屈自己，寻个东西砸他们脑袋好了。”
萧随风目光柔柔地望着丁伶，补充道：“报我萧随风的名字。”
丁伶浑身一震：“你、你可去过东侣洲？可记得枯竭的湖海里的那只蜃？”
萧随风面露诧异之色：“倒是有些印象。丁伶姑娘就是那个顽强的小家伙？”
“是。”丁伶有些激动，被他握着的手微微颤抖着，“我寻了你很久。”
“寻我？”萧随风更诧异了。
“嗯。”丁伶收回手，跪着倒退了几步，郑重拜了拜，“感念使君昔年救命之恩，丁伶想当面道一声谢。”
萧随风轻声笑了出来，扶她起来：“是我该谢你才对。一方浅水洼，如斯艰难，你尚拼尽全力生存。这份坚韧，给了穷途的我勇气，一份直面现实的勇气。也可以说，是你救了我。”
“我出生在一个大家族，含着金汤勺，衣食无忧。然，父非父，母非母，子非子，暗流涌动。掌事的祖母在时，我是众星捧月的王孙，祖母一去，人事即变，父亲欲杀我，母亲偏爱幼弟，亦不容我，我一无所有。”说着这段往事的时候，萧随风仍是笑着的，似乎，那只是一段寻常的过往，但丁伶却听得心情沉重。
“东侣洲之行，我豁然开朗。天地广阔，比我艰难者，不知凡几。父母不慈，不足我忧。后来，我便入山修道，寿终正寝，一生无牵无挂。而今，我做了幽冥界的冥司，更是自在逍遥。那些乱我心者，已是彻底化为烟云。”
萧随风走到方才冥差坐过的位置，取了只干净的酒杯，为自己斟了一杯。他举杯遥敬丁伶：“姑娘于我，有再造之恩。”
萧随风是个风流浪子，但这一日，他既没有携恩求报，也没有挑逗丁伶。而是坐在那喝酒吃饭，让丁伶好好去睡了一觉。
因着萧随风的相护，那些心怀不轨的冥差们再没有骚扰过丁伶。
就这样，他俩相伴走过了许多岁月。丁伶也借着萧随风的威，从馆主那拿回了自己的卖身契。
萧随风身边的女人，流水一样换着，只有丁伶一直侍立左右。特殊，又好像不特殊。
丁伶爱慕他，也曾自荐枕席，但都被拒了。时间久了，丁伶便也不奢求，只安安心心做他的伯牙，兴致来了，以琵琶应和他的笛声。
她以为，萧随风去往归墟湮灭之前，会一直如此。
直到慕容非颜的出现，丁伶才知道，萧随风的拒绝是真拒绝，他真心爱慕谁不用掩饰，甚至还会为她改掉坏毛病。
丁伶不记得哪一天起，萧随风身边的莺莺雀雀散了，在自己府上喝酒都变得偷偷摸摸。
有一次，他偷摸喝了一杯桃花酿被她撞见。他身上尚留一缕酒香，却拉住她，小声说道：“丁伶，若有人问起我喝酒没，告诉他，我没有，滴酒未沾！”
“……”丁伶神情复杂，“这般压抑自己，你图什么？”
“图她高兴。”
丁伶：“……”
慕容非颜，是九殿的冥差。九殿在整个幽冥界，名声恶劣。他们的冥司顾淮，性格孤僻，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不知在捣鼓什么，对他手底下那些冥差，从不管束，所以，那些冥差是比恶霸还恶霸的存在，人人绕道走。
不过，骄横跋扈、恶名昭昭的九殿，在慕容非颜手里终结了。她虽是一个来自人间的元神，但灵力超绝，连萧随风都忍不住夸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她一到九殿，就以绝对的武力整顿了那帮不干人事的家伙。
冥差们向顾淮诉苦，顾淮也是听之任之。他本就不关心手底下那些人的事，慕容非颜想管，那便让她去管。
丁伶随萧随风见过慕容非颜，确实英姿飒飒，顾盼间，神采飞扬。与她这样柔弱的小妖比，她的光芒实在太盛了，看久了，丁伶只觉自卑。
慕容非颜整日忙忙碌碌，与萧随风聚少离多。萧随风颇有怨言，但也知她这般往来奔波于各冥域间，是为了寻失散的弟弟，只能将满肚子委屈咽回肚子里。
后来，慕容非颜寻到了弟弟。萧随风很高兴，觉得自己守得云开见日月了。
怎料世事无常，他再次见到慕容非颜，是她满身鲜血领着一个少年站在他面前。
她周身魔气环绕，眉间黑色魔印若隐若现：“萧随风，请你保护好阿澜，莫要让顾淮找到他。然后，杀了我！”
萧随风惊骇得连连后退。
雷声轰隆，大雨滂沱。
萧随风并没有如慕容非颜所希望的，立刻杀了她。
与魑魅魍魉融合的慕容非颜神魂混乱，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行为，在五殿府邸大开杀戒。
“动手！杀了我！”她喊着。
但萧随风没有动，就算她神志不清时砍向萧随风，萧随风还是没有拔剑。
最后，仍是慕容非颜以强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拔出萧随风的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慕容非颜并没有如愿死去。萧随风也好，蔚珃也罢，都想留住她。他们将她藏在永夜林，筑起望月宫，用了许多方法，控制了她体内魔性。她虽不再随意伤人，却也没有多少神志，如同一个木偶娃娃。
蔚珃依照着顾淮的方法淬炼魑魅魍魉，成功了许多次。但生出魔骨的魑魅魍魉，是无数执念的集合体，纵有神志，也是恶念缠绕，难以教化，最终也还是被蔚珃和萧随风清除了。
转瞬百年过，一切的转机从蔚珃拿到凤君的玉玦开始。蔚珃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抽取了玉玦中的灵力，将那些灵力灌注入魑魅魍魉的身体，竟可以稳固魂魄。
丁伶是第一个尝试的。她妖力微弱，本无法长久留居幽冥界，加上整日接触魑魅魍魉，魂魄已有不稳之相。
接收了那股灵力之后，她立刻灵台稳固，体内虽有魔气流转，但未令她魔性大发，也未勾起她的恶念。
蔚珃又试了许多次。那些小妖心愿未了，又临近湮灭，即将化为魑魅魍魉。有了那股灵力加持，果然个个恢复如常。
蔚珃和萧随风欣喜。然而，许多小妖身上成功了，慕容非颜却不行。无论灌注多少灵力，她仍是没有变化。
丁伶自月时花丛醒来的时候，天边悬着一轮明月。
“你额前的魔印，果然只是受了师兄魔气的影响。”凤君凑近丁伶，仍是有些疑惑，“你们这些小妖灵力各不相似，怎么没有排斥我师兄的灵力？融合得竟这般浑然天成。”
“元神不入归墟而异化，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化为混沌。混沌之态，无所属性，是可融万物灵力的。这也是魑魅魍魉相互胡乱吞噬，却没有因为属性相冲而亡的原因。”丁伶解释道。
“那你其实也异化了？本该前往归墟，却没有去，是因为萧随风？”
丁伶点头：“我想一直陪着他。”
“痴儿。”凤君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