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岛山上。
七海建人怎么也想不到,五条悟解决了困扰后的第一选择是追查着人家小姑娘的出行踪迹和银行卡消费记录追过来。
什么大家长啊?虽然结合之前在酒吧的谈话,他暂时分不清这是老师对学生的关照还是什么别的——
但是,把他也叫过来的理由是?
五条悟右手横在眼罩上前方,跟小学生远眺一样朝海边看去,巨型的黑色触手怪正在狂扁他家小朋友,和他家小朋友的保镖。
“你在担心吗?”七海建人问。
“哎呀——那当然啦。”
“那你现在过去英雄救美不就好了。”
“不可以耶!”五条悟秒速拒绝,“小翎不喜欢我插手太多。”
七海建人噎了一下,旁边这人会在乎别人喜不喜欢?今天是世界末日吗?
“藤原翎吗……”
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啊。
他将目光落在下方茶发少女的身上。
另一个一直保护她的人明显要撑不住了,继续这样拖下去也不过是耗死自己。
七海建人扶了一下眼镜,“不出手的话,你的学生说不定真的会死。”
五条悟没说话,摘下眼罩用六眼仔细盯瞧海滩边的战况。
……
就再又一次——柔软而长满倒刺和眼睛的触手冲向两人的瞬间,鹤丸一把将藤原翎按在怀里,硬生生接满这一击,脊背被直接贯穿,他吐出一大口血。
藤原翎眨了眨眼。
“我们打不过,对不对?”
鹤丸把喉头的血腥味咽下去,苦笑着说,“是啊。”
“好吧。”
她等的就是这时候。
又一只触手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风压飞来时,藤原翎突然翻身,将鹤丸压了下去。
身上的伤势太严重,以至于鹤丸根本没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顺从着藤原翎的力道躺倒在湿漉漉的沙滩面上。
下一个瞬间——
五条悟的瞳孔微微一缩,七海建人讶然地忘记收回扶眼镜的手。
怪物的触手从少女的心脏处飞过,力道未退半分,狠命地钉住男人的心口。
一箭穿心,一击两命。
鹤丸瞪大眼。
面前的少女握着从后背穿过来看不见的攻击物,慢慢坐直了身,海风吹起她的发丝,身前的鲜血像罂粟花液滴落,染红女孩身上白色的裙子,她身后是耀眼璀璨的夜幕星河。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眼眸平静又疯狂。
五条悟摘下眼罩,六眼能够看清楚,缠绕在藤原翎心脏处的黑色的诅咒正在沿着咒灵的触手向下流动,一直汇合到鹤丸心口处的另一个。
与此同时,少女身上被压制的咒力尽数爆发。
藤原翎掐住鹤丸的脖子。
紫色的眼瞳里是白发青年的倒影,他俊美的脸庞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更加苍白,而看着她的眼神里全都是掩不住的愕然和着迷。
在她有意的角度调整下,两个人一起受了击穿心脏的致命伤,想想真是浪漫。
藤原翎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术式反转。”
“【清雨】。”
磅礴如海潮的咒力一瞬间从她的身体里爆发散逸,以藤原翎为中心,半径一百米的区域都被可怖的狂风席卷吹过,罗刹在刹那之间嘶吼着灰飞烟灭,范围之内的小咒灵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消失了。
同样也是仅仅一击。
另一边。
七海建人慢慢放下了手。
“……刚刚那是什么?”
“唔嗯——”五条悟摸着下巴,“我也是第一次见。”
七海建人沉默了一会儿,“她搞不好会超过你,成为最强。”
“第一眼就作出这么了不起的评价了?”五条悟自豪得不行,“我们小翎也太厉害吧。”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的确有可能超过我,不过那也要能活下来才行。”
藤原翎学不会反转术式。
她的术式生来就刻着“破坏”的使命,用这样的天赋想要完成咒力与咒力相乘、来治愈伤口的过程,简直异想天开。
鹤丸会的反转术式也只局限于治愈自己,他连自己的伤都顾不上,慌张地捂住她胸腔的空洞。
“小翎——”声音都在发抖。
藤原翎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她狼狈地跌落下去,鹤丸想要将她破碎的身躯托住,可是摸了满手的血太过于滑腻,他想用力又怕抓疼女孩,于是半支起身体抱住她。
“是不是很痛?”他哑声问。
谁想得到她会这样做呢?
利用罗刹对他们二人施加的无差别诅咒,将自己心脏处的桎梏,以咒灵本身的一部分作为媒介,与他心口处的融为一个整体,再抓准自己那份诅咒消失的时间差发动术式。
他会反转术式,他不会死,但他不会对别人用。
鹤丸将脸埋进少女的肩颈处,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对方体温逐渐消失的过程。
两厢温度对比之下,他的眼泪热到发烫。
怎么办?他宁可自己去死都不愿意再一次失去她。
怎么办?
鹤丸金色的兽瞳在一瞬间放大再紧缩,心头的恐惧与绝望被一个大胆的、疯狂的冲动吞噬。
……
那样严重的致命伤,如果到了最后她也没有办法赢过刻在灵魂里【破坏】的本能、学不会反转术式的话,那毫无疑问,今天她会死在这里。
五条悟回忆起自己学会反转术式的情形——人在濒死的霎时,求生的欲望会带来飞速成长,那是一种能够打破本能、跨越常识的力量。
可是换到藤原翎身上,这个说法还好用吗?
一个假设浮现在五条悟脑子里。
“如果她本来就想在此时此刻死去呢”?
七海建人突然觉得身边的温度骤降,他奇怪地瞥了眼旁边的男人,对方正面无表情地重新戴上眼罩。
——这人怎么突然生气了?
……
鹤丸将女孩已经变得冰冷的身体放到沙滩边。
他朝着海走了几步,蹲下身寻找着什么,很快找到了一个金色的罗盘。他将罗盘捏在手里摩挲了两下,嘴边挂上轻淡的笑。
……
藤原翎在小的时候发过一次高烧。
那会她住在西式大宫廷一般的别墅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爷爷一起下国际象棋。
在又一次以一步之差输了对局后,小藤原翎扁着嘴跑去花园散心。
家里别墅的后花庭有一大片喷泉和绿植区,小女孩坐在木制长椅上摆弄着被风吹散的玫瑰花瓣。
“你喜欢玫瑰吗?”一道男人的声音问她。
小藤原翎循声望去,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白发男人正笑吟吟地看她。
他的穿着并不像现代人,繁复的白色和服和看起来很重的盔甲叠在他身上,看起来优雅又帅气。
“……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花精灵。”鹤丸低下头,白色的睫毛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扑闪,“我想和你许一个愿望。”
小藤原翎很无语,“哪有花精灵和人类许愿的?”
“你面前不就有嘛。”
“你会拿什么和我换?”
鹤丸假装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再假装恍然大悟,“我拿花精灵的心和你换,怎么样?”
听起来也太怪了。
小藤原翎嘀咕了句“真可疑”。可是能突破她家安保措施、进入到这里的普通人类,这世上好像不存在。他还长这么好看,搞不好真是花仙子呢?
“稳赚不赔诶!花精灵的心,纵观几千年都只有这一个哦?你想想!花精灵的心诶~”哄骗的语气。
小藤原翎歪了下脑袋,“不用啦,你自己留着吧。你想和我许什么愿望呀?”
鹤丸蹲到小姑娘面前,握住她软乎乎的手。
“对我施下魔法——让我成为你手里的花瓣。”
小藤原翎百思不得其解:“我可不是花精灵。”
“我现在把施法的魔力传给你啦。”
“唔——”她勉强地说:“好吧,虽然蠢兮兮的。听好啦!我要把你变成这片花瓣。”
束缚在这一瞬间立下。
鹤丸轻笑了声。
小藤原翎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花精灵在她施下魔法之后,看起来快要哭了一样。漂亮的淡金眼瞳里雾气氤氲,俊美的脸庞也染上了寂寞的神色。
“小翎,我很想再在你身边多留一会儿。”他说,“但是没时间了,忘掉这一切吧。”
“……”小藤原翎皱起眉,“你好任性啊。你是骗子哥哥吗?”
不管是几岁的她,都会指责他任性呢。
鹤丸突然有点想笑,“是啊。我是骗子哥哥,所以以后要小心像我一样白头发的男人哦。”
他将手覆在小女孩的脸上,男人的掌心很宽大,几乎盖住她整张脸庞。
罗盘冒出无比耀眼的铂金色光芒,洗去记忆的功效开始发挥,鹤丸接住晕睡过去的孩童,将她轻轻放倒在椅子上。
花瓣不是他所追求的重点。
成为藤原翎的一部分才是。
跨越了时间与空间才到达此处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鹤丸坐在小藤原翎脑袋的一侧,珍贵至极地抚摸小女孩的侧脸。
他的咒力、生命、灵魂化作轻柔的浅色纱雾,一点一点朝着小藤原翎的心口处涌去,逐渐缠绕、形成心脏的形状。
与此同时,罗盘像是独自经历了另一片空域的千年时间洪流,瞬间风化为灰粉,随着一阵微风吹散去了。
在此时此刻,自愿与小时的藤原翎立下束缚、成为她一部分的鹤丸将化作一颗完整的心脏。
而罗盘会把这颗心脏,带给十几年后,海滩边那个失去了心脏的女孩。
……
藤原翎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铺满碎星的夜空,她撑起身,黑色的外套滑落下去。
藤原翎愣了一下,她和鹤丸都没穿这色的衣服。
鹤丸——
她意识到什么,四周环顾寻找着另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家伙已经消失了哦。”身后的声音说。
藤原翎没能反应过来。
少女身上本来那件白色的裙子破破烂烂、全都是血,胸口处还有个十分可怖的空洞。
她茫然地仰头,看着出现在这里的五条悟。他身后跟着一位她不认识的金发男性。
五条悟蹲下身,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好。
藤原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慌张地问:“……鹤丸呢?”
“字面意义上的消失。”七海建人扶了扶眼镜,解释道:“没有尸体,就像咒灵一样灰飞烟灭了。”
藤原翎看起来空白了两秒,“……消失了?”
“也不完全算是那样。”五条悟用食指抵住她的心脏处,“在我看来——这里在跳动的,不是你的咒力。”
啊。
她想起来了。
小时候在花园里碰到的人是鹤丸、在她觉醒的试胆大会那天晚上变成刀的是鹤丸。
此时此刻,她的心脏是鹤丸。
藤原翎终于能理解他的感情。
如果是为了救她,不管要忍受怎样的寂寞与痛苦、不管要他如何牺牲,那个人都会义无反顾——
藤原翎呆呆地“哦”了一声。
“嘛,虽然最后也没能学会反转术式,不过你还好端端地在这儿,我就不追究了。”
“……嗯。对不起,让老师担心了。”
“现在开始可以乖乖听老师的话了吗?”
“嗯。”
藤原翎站起身,属于男性过于宽大的黑色制服罩住少女半张脸,她牵着五条悟的手,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
——这副无害的样子,怎么也没法和刚刚那毁天灭地的一击联系在一起。
七海建人叹了口气。
现在的新生代,已经要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了。
刚走了没两步。
藤原翎突然拽住他的手向后拉,五条悟顺从她的力道刚半偏过身,下一秒,少女温暖柔软的身躯撞进他的怀里。
她紧紧抱住他,眼泪跟开了闸的洪水似地流。
换谁谁不伤心啊?
有个人愿意拿其他无数条人命来和她的做交换、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成为她的心脏。
他轻描淡写一句为了让她转世活了千年,换作是她,不被任何人理解地、行尸走肉地活在这世间,只为了异想天开一般地为死人寻求转世——她光是几天都过不下去。
什么狗屁命运啊、审神者的宿命啊、上辈子的罪孽爱恨啊,他全都不要她知道。
他只笑着说,小翎这辈子能够长命百岁就好啦。
藤原翎光是想起烟火大会那天鹤丸说过的话,心口都痛地发闷到快要炸开了。
——真麻烦啊。
她这样哭起来,搞得他也无由来地觉得烦闷。五条悟朝身后的七海建人挥挥手,接着俯下身,跟摸小猫似地顺她的毛。
七海建人:……
这太怪了,他完全看不懂这对师生情什么深浅。
刚人家真死了那会也没见你急一分一秒,这时候突然开始扮演教师角色安慰人小姑娘?
紧接着想到五条悟刚才的表情,七海建人忽然意识到很难以正常人的角度思考这两个人的相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离麻烦事越远越好。不然下次出现什么情况五条悟又要找过来了。
五条悟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的体型差使他能够轻松地单手环抱住少女的腰肢,另一只手摸向她脸颊上的泪水。
并不温柔的力道将湿漉漉的水渍擦去,男人挑起她的下巴,额头贴着她的,用有些恶劣的语气问:“你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