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夕阳隔着窗户纸落在魏如鹤的半边脸上。他心中震惊，从未想过竟从念娇的口中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如此，她万般抗拒，避他如蛇蝎都能说得通了。
魏如鹤原以为自己重来一回已是万千世界中的微末可能，不曾想念娇竟也得了这样的机缘。
那时，他只道念娇性格的些微不同皆是源自于今生不再痴傻。却原来是因为她有前世的记忆。
想到这，他自嘲一笑。
原来这一世，他从头便做错了！
他该做的不是对念娇好，让念娇再爱上他，分明该是好好解释他上辈子的所作所为，挽回一切。
魏如鹤啊魏如鹤，你算什么智谋无双，真是傻得可怜。
这一世，终究又走上了歧路。
一贯巧舌如簧的魏如鹤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哑声一句：“娇娇……”
后边再也接不下去。
念娇将心中最大的秘密说出来后，反倒坦荡了许多。前怕狼后怕虎，苦心孤诣，到头来什么都没改变，那就不要在意好了，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左不过又死在湖底罢了。
魏如鹤要娶金垣，那便娶，干她何事？
念娇背过身去，一眼都不想看他，冷冷道：“你若不信，尽可问我。你汝南的未来、你的未来，我都能告诉你，自去筹谋吧。”
魏如鹤默然，脸色难看。
忽然，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径直起身，将念娇的手抓在手心。
“放开。”念娇阖目，毫无心力与他玩欲擒故纵的游戏。
魏如鹤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痛苦地道：“那我问你，未来这颗心里有没有你？”
念娇嗤笑一声：“自然是没有的。我算什么，一个傻女而已。你这颗昂贵的心里，装的是金垣公主。”
魏如鹤手一紧，眼中露出祈求之色，道：“可是这一辈子，这颗心里已经装了你。今生前世，早已不同，为什么还要用上辈子的尺度来衡量呢？”
念娇本就心灰意冷，摇头道：“你没有经历过上辈子，你不懂。我却没有勇气再来一回了。”
魏如鹤本想说他也有上辈子的记忆，但话到嘴边，生生咽下。
若这话说出口，上辈子积累的错误也同时放到眼前来看，娇娇怕是连话都不愿意说了，现在起码……她还当他是无辜的。
虽非长久之计，但事到如今，只能小心筹谋。
魏如鹤眼中染上雾气，语带委屈，求道：“娇娇，我本就家破人亡，被关在此处，好不容易等来了你，却得了一通数落。”
念娇不语。
“你且将我当做朋友，将那万恶的魏如鹤悉数告知于我……哪怕今生我与你无缘，也可以勉励我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如何？”
念娇依旧不语。
魏如鹤见她没有软化的意思，一双眼睛化作湿漉漉的，继续委屈道：“我一开始求娶的是玖城公主，与吴府有婚约的是四小姐，你姨娘难产也不是我一力促成……却背上了所有的债。”
念娇眼皮微动。
魏如鹤又自嘲道：“哪怕是迁怒，既是来自于你，我全盘受了又如何？反正……”
话还没说完，念娇冷言道：“一开始，你为什么要装作颜先生潜进吴府？”
“听闻我家与你家有婚约，好奇罢了。”
“那为何对我特别？”
魏如鹤看着她的眼睛，道：“一见钟情。”
念娇甩开被魏如鹤捏着的手，道：“多谢你在幼时回护于我。”
魏如鹤正待推辞一二，念娇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接上话口：“前世，魏如鹤欺我痴傻，骗一个傻女全心全意爱上他。后来却另娶他人，不但放纵刁仆，还在新婚之夜任由新妇诱杀我。”
说到此处，念娇胸脯起伏，竟是久久不能平复。
魏如鹤沉默。原来念娇都知道，只是知道的与他不是同个版本。
“诱杀？”
念娇自嘲一笑：“我还以为夫君约我见面，结果见到的是金垣公主。她骗我投了湖。”
魏如鹤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语气生硬：“那个魏如鹤竟然如此蠢笨，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被骗得团团转。”
念娇又道：“我小产，他竟然看都不来看。”
魏如鹤背上起了一层汗，当初他被连夜诏进宫里，第二天自宫中出来后换上新郎服就去接亲，根本没来得及回去。他明明嘱咐了管家和仆从好生照料的！
原想着结束眼前事便能见娇娇，谁知酒席未结束便接到了死讯。
他不能想象，娇娇究竟是在怎样的绝望和痛苦中结束了生机。思及此，便觉得心中绞痛。
魏如鹤哑声道：“他确实是个混蛋。”
说完，他笨拙地将念娇抱进怀里，半是道歉半是剖白：“他错了。”
念娇挣开他的怀抱，怒道：“什么他他他？不是他，是你。”
“是我。”
但是今生，这一切绝不会再发生。
魏如鹤似乎又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魏如鹤。既然知道了娇娇的心结，接下来解开就好了。哪怕花上一辈子。
他转移话题道：“你姨娘……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明明吩咐阿堵将人参送去了……”
念娇脸色一变，刚刚由怒气变得通红的脸顿时灰败下去，仿佛被抽走了生机。
良久，她惨然道：“或许是我用错药了。”
魏如鹤问：“没有请到常太医吗？”
不对啊，他明明与常太医打过招呼，常太医也承诺过若念娇去请，他会过去吴府。
念娇摇头：“姨娘原就推迟了一个月，发动得又十分突然，当时去请常太医，府上说他临时被七皇子请去，为一个姬妾看病去了。”
魏如鹤皱眉，听起来合理，涉及七皇子却让人不那么放心，得查一查。
念娇看着魏如鹤的皱眉的样子，忽然觉得十分荒谬。这辈子的魏如鹤好像不仅从未伤害她，还一直在帮助她，但她却往他身上撒着另一份怒气。
说开后，这份歉意浮上心头。
但念娇是不会道歉的，毕竟眼前人是魏如鹤，这个他，那个他，没多大区别。
见念娇看着自己，魏如鹤保证道：“娇娇，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娶金垣公主的，我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念娇侧过头，仿佛没听见，道：“汝南未来的事，你要听吗？”
魏如鹤灿烂一笑：“不听。”
念娇奇怪地看着他，哪有人一点都不好奇与自己的未来有关的事。
“我家中那个老不死和小畜生，起事不义，昙花一现。我能料见。”
这似乎是魏如鹤第一次提及他与汝南王和弟弟的关系。
念娇并不想问，但魏如鹤很想讲给她听。
他拉过念娇，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但拗不过念娇挣扎，还是放开了她。
“我母亲去世得早。那时候我才三岁，原该没有记忆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记得非常牢。”魏如鹤捏了捏指腹，“还好我有记忆，不然就成了被他们玩弄的一个傀儡长子。”
念娇一脸木然，实际上却不由自主地被魏如鹤的话所吸引。
魏如鹤继续道：“母亲刚葬出去，父亲就去后母家下了聘。后母进门之后不过八个月，就生了我那个畜生弟弟。”
“八个月……”念娇喉咙一紧，这是，婚前已有身孕。
“你没听错，父亲早就与后母暗通款曲。小时候，我非常不解，明明我什么都比弟弟做得好，在父亲眼里却一文不值。后来才知道，心是偏的，其他做什么都没用。”
念娇默然。
魏如鹤弯了弯唇角：“好在遇到了师父。师兄和师姐又时常回护于我，我很少在家待，与他们感情淡薄。只是，本就属于我的那份，我要拿到手，这才与父亲做了交易，要了世子之位。只是争一口气罢了。”
当晚，魏如鹤以茶代酒，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
听到后来，念娇甚至觉得，他像是在郑重地把自己介绍给念娇，从头到尾，不留死角。
魏如鹤好像在告诉她，今日的魏如鹤究竟是怎么变来的。
夜已深。
念娇这两日未曾睡过一刻好觉，情绪又大起大落，早就疲乏不已，不知何时歪在桌子上已昏睡过去。
第二天，她是被张嬷嬷粗鲁的喊叫惊醒的。
“夫人！吴府来人了！”
念娇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床上，鞋袜都已脱下，只剩里衣，被子被一丝不苟地掖得整整齐齐。都是魏如鹤做的？
她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晕晕乎乎。
房门被推开，张嬷嬷喘着气，道：“夫人快起吧。”
“魏如鹤呢？”
“世子爷早就被金尹卫押送去训象了。”
“怎么不叫我？”
“世子爷说不准叫你。”张嬷嬷撇了撇嘴，“谁知道你真能睡到日上三竿啊！”
念娇脸一紧，这刁仆。如今离了吴府，她也不用顾及老爷和夫人，当下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张嬷嬷连忙止住口舌，弱声道：“吴府大夫人派人来传信，就在门口等着，夫人赶紧吧。”
念娇一边穿衣，一边道：“不准叫我夫人，照常叫我五小姐便是。”
张嬷嬷尬笑：“夫人说笑了不是，都嫁人了怎么能叫小姐呢。”
没拜堂没圆房，哪门子嫁人？
张嬷嬷又补充道：“再说了，这是世子爷的吩咐。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
念娇懒得与她争辩，穿好衣服后，径自出门前往门口。
两个守门的金尹卫开了一道一掌宽的门缝，露出红绦焦急的脸。
她一看见念娇，一颗早就在眼眶中的泪珠立时滚下，哽咽道：“五小姐……夫人昨日产下的小少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