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金玉

    “唉哟,荷姐儿,荷姐儿,慢些……我看前头院子里都挂上彩儿了,看来日子近了?”中年妇人谄笑着拉住路过的一位年轻姑娘。

    那姑娘穿金戴银,眼高于顶,耷拉着眼皮,不耐烦地说:“张嬷嬷,干你何事!你自去守好吴氏,叫她不要乱跑。万一冲撞了新夫人,你有几个脑袋?”

    “啊是是是。”张嬷嬷点头哈腰,悄悄地给荷姐儿塞了几个铜板。

    荷姐儿嫌弃地摩挲着手心里油腻腻又寒酸的铜板,不过好歹是钱,她脸色稍霁,道:“就在三日后的月圆之夜,咱们大人就要迎娶新夫人了。”

    “嗬!”张嬷嬷惊呼,“怎地那么快?那那那,那老身调去新夫人那儿的事……”

    荷姐儿啐了一口,道:“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新夫人自有心腹可用,还轮得到你这个腌臜的老货?”

    张嬷嬷期期艾艾地说:“老身这不是没有办法嘛,屋里头这位说好听了是个夫人,说难听了就是个不中用的傻子,人往高处走,也怨不得我……”

    “什么夫人?丞相府就只有一位夫人,三日后方才过门。”荷姐儿厉声说道。

    “是是是。那该如何是好?”张嬷嬷打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咬着牙又从怀里抠出一点碎银子,想来是掏了老底。她万分不舍地将这点银子捧给荷姐儿。

    荷姐儿来者不拒,收下揣入怀里,道:“此事绝无可能。”

    张嬷嬷见她收了银子却一口回绝,目眦欲裂,表情狰狞。那荷姐儿轻蔑一笑,道:“收了你的银子,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当年咱家大人潜龙之时,困顿无援,才会被不明不白地指了个傻子当夫人,此等羞辱岂能善罢甘休?这吴氏存在一日,便是往大人伤疤上撒盐。更何况,如今新夫人就要入府,虽说对外都称新夫人为原配夫人,但只要这吴氏在府里一天,就是在提醒新夫人她是继室啊。”

    荷姐儿停顿了一秒,她看了一眼张嬷嬷,道:“大人让你服侍吴氏,原意不就是让你看着她别出院子碍人眼么?你办好这庄差事,大人赏你还来不及。”

    张嬷嬷阴沉着脸道:“荷姐儿说得轻巧,怕是我把那傻子拘在犄角旮旯,还是吃力不讨好,半点入不了大人的眼。”

    荷姐儿捂嘴笑道:“看来张嬷嬷还是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啊,那这泼天富贵要与你无缘了。”

    说着,她不理会张嬷嬷的追问,娇笑地捂着帕子走远了。

    张嬷嬷焦急地打着转儿,不明白这荷姐儿在打什么哑谜。

    忽地,她听见屋里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知道又得给吴氏收拾残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跺脚往屋里跑去。

    一进屋,张嬷嬷便看见吴氏顶着一张灿若桃花的脸漾着傻笑,面前是一只被打碎了的素胎花瓶。

    张嬷嬷扬起手就要劈头盖脸往吴氏脸上抡去,但猛地想起大人冷漠的眼神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儿。虽说大人完全不把这傻女放在眼里,但若一个下人敢蹬鼻子上脸,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想到这,张嬷嬷讪讪地放下手,打不了脸,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还不容易么。

    她拧起吴氏背后的肉,发泄似的说:“我倒了八辈子霉才供着你这傻子。”

    那吴氏疼得眼里噙满了泪珠,但脸上依旧挂着傻笑,颤着声儿问:“张嬷嬷,娇娇错了,可以把金佛还给我吗?”

    张嬷嬷一愣,才知道吴念娇刚刚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以致于打碎花瓶是为了找金佛。

    那金佛……那金佛早就被她昧下了。

    张嬷嬷隐秘地摸了摸胸口,有些尴尬又嘚瑟地想道:反正你不懂,放你那儿也没用。

    “喏,那个就是。”张嬷嬷随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只木头小鸟。

    吴念娇皱着眉,疑惑地说:“这不是阿犬给我的金佛。”

    张嬷嬷眼见吴念娇常年挂着的笑容收了起来,暗道不好。

    张嬷嬷这些年与吴念娇相处,倒是摸清了她的秉性。她虽然痴傻,却不是全然失了神智,不说话时只会坐在那里冲着人笑,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来。但是她不笑的时候就得注意了,也许下一秒就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

    于是张嬷嬷连忙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哄道:“夫人乖,大人把金佛送去修了,上次磕坏了一个角,对不对?等几天修好了就还给你了,好不好?”

    “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两三天吧。”

    吴念娇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坐在绣凳上玩起彩绳来,一刹那把刚才的事儿都抛在了脑后,傻笑着喃喃:“阿犬什么时候能来找我呢?”

    张嬷嬷腹诽:呸,大人会来见你才怪。就冲你喊那贱名,大人还留你在府里就不错了。

    嚯!想到这,张嬷嬷忽然通了七窍。

    就冲这傻女当初见过大人最落魄的时期,还口口声声“阿犬”这种贱称,大人怕是见一次就会受辱一次吧。若是不想再见到她,最根本的办法是……让她在世界上消失。

    若是会错了意……

    应当错不了。张嬷嬷只觉得一阵热血涌上脖颈,心底有小人在打鼓,自言自语道:“我得想想办法,我得想想……”

    ***

    即使被拘在小小的院子里,吴念娇也从来没有不开心过。

    阿犬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可以带着她。

    吴念娇知道自己笨笨的,一想事情就会脑袋疼,所以不能成为阿犬的累赘。

    阿犬做的事情很危险,她见过那些拿着刀的坏人,往阿犬身上捅了好大的窟窿,她使劲按着也止不住血往外流。娇娇很怕做错事,让阿犬又面临危险。

    阿犬说不能见她,一定有他的道理。

    只是好想他呀。

    张嬷嬷不在的时候,吴念娇会悄悄地爬上屋顶,猜测着阿犬在哪里。

    以前她们的屋子很小,只要她爬上屋顶,一定能看见阿犬的位置。他们说阿犬现在发达啦,住上大房子啦,娇娇也跟着笑,真好,阿犬就是厉害。但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大屋子,因为再也不能一眼就望见阿犬了。

    吴念娇百无聊赖地望着前院,隐隐约约地瞧见那边热闹非凡,到处挂着红绸子,就像她第一次见到阿犬的那天一样。

    “唉哟,你怎么到上边去啦,还不下来。”

    看来张嬷嬷回来了。张嬷嬷不喜欢她离开绣凳半步。

    吴念娇冲她笑了笑,乖乖地从屋顶上下来。

    “我说,吴姨娘,现在不比从前啦,你……”

    “吴姨娘是谁?”吴念娇奇怪地问。

    “还能是谁?是你呀。”

    吴念娇沉默,还是没有想明白,她说:“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叫。”

    “现在不比从前啦。”张嬷嬷觑了她一眼,“大人后天就要娶新夫人了,你呢,就只能做姨娘了。”

    吴念娇小小的脑袋没想明白,只知道似乎是不好的事情。

    “吴姨娘,你不明白吗?大人只能有一位夫人,只能对一个人好。”

    这回吴念娇懂了,但并不相信,只当是张嬷嬷又在逗她玩。

    “我不信。”

    张嬷嬷发出一阵笑声,说:“全城都知道大人要娶金垣公主了,那可是大人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子。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自己去看看。”

    即使像有蚂蚁在心上爬,吴念娇还是摇摇头,说:“我不去。阿犬说不能让人看见我。”

    张嬷嬷笑得更欢了,道:“吴姨娘,今晚你偷偷去,不让人看见不就行了?”

    “怎么去?”

    “我看你爬屋顶挺顺手呀,那沿着院墙往后山爬,绕过去就能看见一座灯火通明的高楼,挂满红绸的就是。今晚是朝贺典仪,百姓都能去向公主讨赏,你过去听听就知道了。”

    这复杂的步骤让吴念娇一阵头疼,她央求张嬷嬷讲了好几遍才记住了全部。

    末了,张嬷嬷还要吴念娇保证不能供出是她教的,吴念娇都一一应下。

    好不容易捱到了太阳下山,竟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吴念娇提着裙子就爬上了屋顶,依着张嬷嬷教的沿着院墙往后山走去,屋瓦湿滑,好几次她都差点从上面滑下来。好在有惊无险抵达了后山。

    但是不知怎么的,今日的鞋子特别容易坏,才走了一小段路,鞋底便开了线。

    吴念娇只好脱掉鞋子,踩着袜套走在后山上。细密的小石子时不时地硌着脚,潮湿的泥土从脚底沁入湿意。

    “啊!”吴念娇被绊了一下,慌乱中抓住了道旁一棵歪脖子树,才堪堪摔在了树上,只觉身上一阵剧痛。她稳了稳身子,后怕地发现身边就是悬崖,几颗刚刚被她带起的石子骨碌碌地往下滚去。

    一瘸一拐地绕出后山,褶裙下摆沾满了泥巴,两只袜套早不知道丢去了哪里,不知道哪里破了皮,一道狭窄蜿蜒的血线顺着皮肤流到了脚趾尖上。

    吴念娇忍着疼痛,抬头看去,果然如张嬷嬷所说,不远处有一幢灯火通明的高楼,红绸飘荡,楼上挂满了兔子灯。

    她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怀里的荷包,那上面也绣着一只小小的兔子,是她忍着被绣花针戳手指的痛为阿犬准备的生辰礼,还没来得及给他。

    因着每年灯节的时候,阿犬总是会带兔子灯回来送她,所以她便猜测阿犬对小兔子情有独钟。

    如今在这幢高楼上看见兔子灯,吴念娇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却不知道缘由。

    脑袋又因为思考而疼痛起来。

    她只好抛开思绪,模模糊糊地依着张嬷嬷的指示,往高楼的方向走去。

    “好多人啊。”

    越往高楼靠近,涌动的人群越来越多。

    “王四哥,你脚程快啊,领完赏出来了?公主在吗?得在公主在场时进去贺喜才领得多吧!”

    “在呢。我飞快地瞄了一眼,果然漂亮富贵,哈哈哈。驸马爷,噢,也就是魏丞相,也在一旁陪着呢。”

    “这这这还没过门就陪侍在旁,不合规矩吧……”

    “你懂什么!魏丞相帮当今圣上打天下的时候,与金垣公主朝夕相处、共同筹谋,人家郎情妾意,早就不在意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

    “是呢,你这小子真没眼力。王四哥,你领了什么?”

    “我就几个铜板。全看公主心情,我看那边儿有个喜态的老儿,公主随手就赏了颗金瓜子呢!哥几个还不快点儿,听说今日朝贺只到戌时三刻。”

    ……

    吴念娇身上虚弱无力,被挤得七扭八歪的,几乎被人群推着走进了公主府邸,继而又被维持秩序的府兵一棍子打在了背上,赶去了西边的角落。

    她在一片耸动的人头中向着灯火最明亮之处极目远眺,那儿正中央坐着一位雍容端庄的美人,一朵山茶花簪在金银首饰中间,越发趁得她清丽可人。想来这就是金垣公主了。

    她的唇角噙着一抹从容的微笑,并没有对下方混乱的人群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欣然接受了百姓蹩脚的祝贺,然后吩咐侍女给予赏赐。

    “草民祝公主和魏丞相像水鸭子一样……”那青壮年被旁边的同伴掐了一下。

    “噢噢,像鸳鸭一样……”又被掐了一下。

    “像鸳鸯一样!甜甜蜜蜜!”这回总算对了。

    金垣公主被这贺词逗笑,扭头与不远处的人说笑了几句。

    因着吴念娇被挤到了西边的角落,廊檐的屋顶遮住了大半的视角,只能看见金垣公主说话对象的一双皂靴。

    吴念娇忽然忘了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张嬷嬷还说阿犬会有新的夫人,就是这位金垣公主吗?

    可是他们明明都在祝贺她跟魏丞相百年好合,跟她的阿犬又有什么关系?张嬷嬷怪会唬人的。

    “没事没事!”吴念娇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气,连身上的疼痛都少了几分。

    她放弃了让脑袋运转的思考,反正不是阿犬就行啦。

    吴念娇又变回了那个没有烦恼的娇娇。

    终于轮到了吴念娇,她忍着疼痛学着前面的百姓俯下身子行礼,贺词却说不出来,只好抬起头送给公主一个大大的笑脸。

    然而,当吴念娇抬起头时,她却挪不开眼睛了。

    因为她的阿犬,也坐在高台上。就在公主的旁边,与她一同接受着贺仪。

    饶是一向想不清楚事情的吴念娇,也在一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阿犬……”吴念娇无助地呼唤着,却小声得几不可闻。因为阿犬,不,魏丞相也在看着她,眸子里不见任何波动,仿佛她与周遭讨赏的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原来张嬷嬷没有骗她,阿犬是真的要娶新夫人了。

    那么,娇娇算什么呢?

    吴念娇低下头,看见了自己露在外面的脚趾,因一路走来沾满了尘土和血污,指甲缝里嵌了黑乎乎的泥,她无助地扯着同样脏污的裙摆试图遮盖,却怎么也遮不住。

    一瞬间,她忽然懂了什么叫不配。

    “倒是机灵可爱。”上面传来金垣公主的声音,“便赏你一盏兔子灯吧。”

    金垣公主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说道:“如鹤,这兔子灯的做法,还是你一手教我的呢。”

    吴念娇闻言倏地向阿犬看去,原来他总是送她的兔子灯,竟然是属于别人的回忆。

    阿犬没有看她。

    事实上,除了第一眼,阿犬再也没有看她。

    吴念娇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她只能向所有人微笑,却止不住眼眶里流下滚烫的泪珠。

    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脸,接过了侍女递来的兔子灯,失魂落魄地抱着灯走出了公主府。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疼痛无比。

    身后传来声音:“这位姑娘……”

    吴念娇回头。

    不是阿犬,是一位捧着鞋子的书生。他道:“在下见不得姑娘踏于污泥之上,想送姑娘一双鞋,不知姑娘……”

    吴念娇觉得一定是这书生讲话弯弯绕绕,才让她听了没几个字就开始晕晕乎乎,眼前一片黑暗袭来。

    “姑娘?姑娘?”

    彻底晕过去前,吴念娇胡乱地交代着:“送我回家……阿犬家,不,是魏丞相家……我是他的……夫人。”

    她还是任性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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