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甩着水珠从卫生间出来时，李雨馨跟个小天鹅似的，正点着碎步伸长脖子观望操场。
“跳芭蕾呢？”王芸打趣，扫了一眼跑道四周的人墙，“这么多人？”
“小天鹅”瞬间一百八十度猫头鹰回头：“我都准备去厕所捞你了。”说完把保温杯塞回给原主人。
接过掂了掂，“你喝我水了？”王芸说。
“我天，你是秤吗？”李雨馨嘴一撇，“走走，给姜宇加油。”
“体测加什么油？”
“姜宇要拼贺池了。”
“哦哦，难怪人全聚起来了。”王芸说着环顾四周，“那个姐姐呢？回去了？”
“走，先去那边。”李雨馨拽着王芸一路狂奔，接着一头扎进了最稀薄的那片人墙，填补了本就不大的缝隙。
“往赛道上看，姜宇右边数第三个。”
王芸顺着她的指向，微微一惊：“头发呢？”
“人不够，凑男生。”
“也不用这么拼吧。”
“你刚没在，她□□转得比姜宇还花哨……咱们还是别招惹。”
王芸沉默了下：“姜宇不也是？”
“那不一样，”李雨馨回忆着，“你别看他现在高高大大，以前总被欺负，那些花里胡哨的玩具，就跟创伤应激后遗症一样……”
沉默半晌，两人突然对视一眼，一起看向林莓。
哨声响起，短短五六秒，林莓就被所有人甩下一大截。
“一看就是平时坐太多了不锻炼的，”体育老师捏着哨子走过来，“还没跑几步就能被甩这么远。”
“老师您说得对！”旁边脸皮最厚的立刻接话。
“所以跟你们说，要加强体育锻炼，坐时间太长了没好处。”
“老师英明！”另一个也有样学样加入捧哏。
偏就有勇者唱反调：“那也不一定，老师您看见跑第一那帅哥没？他就没出过我们年级前三。”
体育老师接话倒也快：“所以说，优秀的人干什么都优秀，知道劳逸结合的孩子才能学出来，不能死读书，屁股一挨椅子就是一整天，学又没学出来，跑也跑不过人家，哨声一响就被甩在最后，被场边女孩子们看见了有多丢人，对吧？”
大家一起看向赛场内，被大部队远远甩下的人影，此时正步履虚浮、不忍直视，于是众人通通又将视线挪到了大部队的正前方。
“有戏。”李雨馨说。
赛道最前方，姜宇突然加速绕过贺池，压了他一段距离。
然而，在跑过第一圈后，贺池渐渐偏离绕到了外圈，逐渐提速反超。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绕到前方反向压制姜宇时，贺池却没再绕回内圈，而是继续在此刻的跑道提速，一路甩开了姜宇。
两人差距越拉越大……
姜宇显然比众人反应更大，他像只应激炸毛的猫似的，立刻弓背弯腰、埋头提速。
看那姿势，前方要是泳池，准要扎个猛子进去。
李雨馨攥着手心干着急：“不行啊。”
“没想到吧，人家保存了实力。”王芸说。
“唉，其实我早预料到这结果了。”
李雨馨松了口气，看起来并没有不快。
“你不是站姜宇吗？”
“对啊，”李雨馨说，“他是我儿子，肯定得支持。”
“这么单纯？”王芸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她话卡在一半乖乖闭嘴。
李雨馨拿眼睛斜她：“我看不惯贺野是因为我儿在她面前跟舔狗一样。”
“……搞半天是个恶婆婆。”王芸唏嘘。
“不过，”李雨馨突然嘿嘿两声，“贺池确实帅。”
“等下你安慰你儿的时候，就这么跟他说。”
“我就感慨一下，”李雨馨努努下巴，“那边比我夸张的多了去了。”
她视线所及，是一堆攥着手加油呐喊的别班学生，男女都有……
“姜宇看起来很拼，怎么跑得那么沉重？”王芸琢磨。
反观贺池，身体微微前倾，步履轻盈自如、畅快洒脱，要是给脖子上搭条汗巾，换个场景，也许会有晨跑的女孩子忍不住去搭讪。
“他练过的。”一旁男生加入对话。
“你们一看就是起床晚的。”跟他一起的另一个也跟着应和。
“我走读、都是踩着点到学校，”王芸拍李雨馨肩，“她住校。”
“我起得晚怎么了？”李雨馨不高兴。
“不是，”那男生补充，“贺池基本天不亮就下楼跑步，学校大门开的时候他都回教室了。”
“晚上熬夜学，早上还早起？”王芸诧异。
“人家晚上可不熬夜，他舍友说他天天熄灯就睡，规律得不得了。”
说完又补充：“不过你们要觉得十点半算熬夜，那就当我没说。”
“世界就是这么参差不齐。”王芸拨了拨刘海。
“要不，”李雨馨摸下巴沉思，“我等下安慰姜宇就用天赋论？”
“你确定这是安慰？”
＊
贺池逐渐逼近第二圈终点。
而他前方，是连第一圈都没跑完的人影。
“加油，贺池，超了她！”
场外，将整个事件尽收眼底的别班男生，突然拢手捏着嗓子喊了句。
一旁哄堂大笑，跟着起哄：
“对，超她超她！”
途径众人时，贺池突然朝起哄那片瞥了一眼，哄笑的声音默契地止住。
带头起哄那个讪讪摸了摸鼻子。
“追上了。”王芸说，李雨馨叹了口气。
赛道内，林莓艰难迈着腿。
残存的意识只注意得到自己微弱的呼吸。
前方原本的那些背影，已经甩下她，一个个拐弯失去了踪影。
雾濛濛的视野里，只剩长长的蜿蜒的红色塑胶跑道，被阳光烤得快融化变形了。
汗珠挂在睫毛上，随着她的步幅一甩一甩、破碎掉，小滴地打进她眼睛里。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追不上了。
追不上了。
谁都追不上了。
五官感受逐渐消散，视野逐渐变黑。
一个声音，虚无缥缈地出现在她耳畔，在脑中又逐渐变清晰——
“累了吧？”声音说。
视野再次变清晰，红塑胶跑道变成了大院外的石子泥土路。
再抬头，斜前方的人影回过头，晨间的阳光透过云层，描绘着他的轮廓，眼角的鱼尾纹微弯，带着笑意。
又在做梦了，林莓想。
“再不快点，饭凉了了，又该挨你妈骂了。”声音笑着说，又不厌其烦地小碎步慢下来等她，“长跑，冲刺太早，会因体力不支而懈怠。”
我知道，林莓想，可并不是每场跑步都是相同的规则。
“你看看，就因为你太自信一开始就冲刺，很快就耗尽了力气，现在你姐姐和新认识的小朋友都超过你了。”
这时候，她应该不高兴地瘪嘴反驳，可她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声音继续——
“人生就像长跑。”
“得在前方为自己找个目标。”
“要是跑不动，你可以先追着我的背影。”
“如果我不在，就去追你前方的背影当作目标。”
“人只要有了目标，就不会迷失自己，就能一直坚持下去。”
说完，斜前方声音的主人回过头，直视前方，步速越来越快。
等等，太快我会追不上！
林莓咬紧牙，追着前方的背影提速，再提速……
＊
姜宇拼命交换着双腿，可跟贺池逐渐拉开的距离，却让他被挫败浸没。
场边的呐喊刺耳无比，他似乎听到了“加油”背后的杂音——
“学习不好，跑步还跑不过人家，他有什么行的？”
“一天天吊儿郎当，不就是个混混？”
“自诩英雄救美，不过是骗骗小女孩罢了。”
“我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跟你爸一样没出息！”
“整天缠着贺教授的女儿，要是我早报警了。”
“想当赘婿呗，学得好不如娶得好，人家这才叫志存高远！”
……
姜宇怒视着贺寻的背影，却气馁地发现对方竟偏头将注意力全给了跑道斜前方。
顺着贺寻的视线的方向，姜宇惊讶了一秒，突然想起了此时赛道上自己身肩的另一场较量。
一瞬间，姜宇以为林莓居然也压过了自己一头，但也仅仅一秒，就意识到她显然第一圈还没跑完。
明明是个女的，却自不量力地挑衅自己、试图挑拨他跟贺野。
正前方的贺池突然加速，从林莓身旁擦肩超过。
姜宇咬着牙盯着两人的背影……
至少，至少超过赌约那头的人，目标变更了！
憋了口气，姜宇奋力交替着步伐，就在他逐渐缩短与前方林莓的距离时，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正追逐的女孩的背影，突然也加速了……
“姜宇加油！”李雨馨喊了一句，就再喊不出来了。
“疯了吗？”王芸眨眼，“她在追贺池？”
“卧槽卧槽卧槽，”旁边不少人激动了，“虽然但是……还挺励志的！”
“妈妈我看到了光！”场边人群沸腾了。
“姜宇行不行啊，怎么越跑越慢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估计三而竭了呗。”
“是前边两个都提速了。”客观的看客推了推眼镜，解释道。
姜宇像是被扎的气球，气势一点一点被放掉，在路过李雨馨她们时，他察觉几人的视线根本不在他身上。
而在他路过后，李雨馨的声音才像突然回神一样，在他背后犹豫响起：“姜宇加油！”
场边的喝彩声，显然都不是给他的。
败者无人问津。
要是踏入终点线的舞台，大概就会将自己的失败尽数暴露在聚光灯下，任人嘲弄。
他步速越来越慢，任凭一个个身影从他身旁反超。
＊
“如果我不在，就去追前方的背影当作目标。”
林莓奋力追逐着、追逐着……
伸出手，终于、抓住了那个背影。
在场边的惊呼声中，她失去了意识。
被抓住后衣角的人惊诧地回头，看到的是身后的女孩倒下去的一幕。
于是他伸出手，及时接住了她。
“赶紧送去医务室。”体育老师指挥着。
点点头，贺池正准备打横将人抱起，却察觉身后布料仍被她死死攥在手里。
不得已，拽着她另一支胳膊，在周围一片静默中，侧扛着将人带走。
另一边，姜宇混迹在大部队里抵达终点。
泯然于人群中，他看到的是昔日身旁嬉笑打闹的旧友们，还有他喜欢的人，都簇拥在晕倒的人身旁，目送着林莓被送走后，众人才缓缓回头，注意到这边落魄的他。
谁都没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仿佛中间隔着巨大鸿沟……
姜宇狼狈地垂下头，所有人都不站在他这边了。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听到下课铃声响起，久到所有脚步散去……
他狠狠地捏拳，再抬头时，眉间布满愤怒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