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凝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是她生命中仅存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狄知筠。

    梦里涂凝回到高中时候，灰蒙蒙的天空下，她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在一条长远无际的道上行驶。他的速度不快，可涂凝却怎么追都追不上。她着急得一边跑一边喊，可无论她怎么喊他都不停下来。

    画面一转来到一个雨夜。

    天色依旧阴暗，些许微光透过纱帘透过进来，男人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椅中，沉静的脸在夜光中明灭。他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微曲，身上套着的炭黑色睡衣边角被折起，漏出一小块紧实的侧腰。

    睡梦中的涂凝身体有些灼热。

    可下一刻他忽然侧头朝她看过来，淡雅如雾的双眸凝视着她，带着陌生的冷意，而后他的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涂凝倏地转醒，身体微微发寒，哪怕在梦中她也不想再次听到他说那句话。

    她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06：22。

    5个小时的睡眠给她带了的不是身体的休息，而是一夜不停的缭乱疲惫，这就是晚睡的代价。

    涂凝缓了一会儿，抓过一旁的睡衣披上，来到窗边往外看。

    外面和梦里一样阴蒙蒙的，整座城市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雨，空气中还泛着潮湿的味道。

    她重新拿过手机查看，有一个昨晚未读的微信消息。她的手机设置了十点自动进入勿扰模式，所以她没看到。

    有这个设置是她因为希望自己能在十点前睡着，可惜从来没有实现过。

    洗漱完涂凝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站在窗边喝，突然发现这个时候的天空很美。雾气已经被晨风吹散，天际泛着淡淡的彩色。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给章桐发了过去，当作昨晚那条信息的回复。

    距离和章桐约定的时间有三个小时，涂凝想起前两天薛尹给她推荐了一个抖音上的瑜伽老师，于是拿出iPad跟着回放做了一个小时瑜伽。

    做的时候身体很放松，舒缓的音乐引导下脑袋似乎被清空，甚至有点昏昏欲睡。涂凝想或许晚上睡觉前她可以试试，说不定对她的睡眠有帮助。

    做完瑜伽涂凝难得的给自己做了顿早餐，外加一杯黑咖啡。今天时间相对早，不用担心喝完午觉睡不着，而且今天应该也没机会午睡。

    今天周六，是涂凝大学母校110年校庆的日子。

    这本来和她们这些毕业生无关，但前两天不记得是哪个同学提起，自毕业后就开始沉寂的班级群突然就热火朝天。借着校庆的由头，留在学校本地的同学开始组局，相约毕业后第一次大规模的同学聚会。

    章桐在8点多的时候给她发了微信：【你这么早起床啊？】

    涂凝一边喝咖啡一边回复：【醒了就没睡着。】

    今天的咖啡没有加牛奶，很苦，她被涩得皱起了眉。

    章桐：【好不容易有个周末，我才刚醒，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晚半个小时行不行？】

    涂凝：【行。】

    章桐是她大学室友，毕业之后见面的机会很少。昨晚章桐约她早上9点半在学校图书馆前见面，现在换成10点。

    涂凝查了天气，说今天最高温有14度，不会很冷。

    于是她从衣柜里选了一条酒红色的丝绒连衣裙和一件黑色的金扣西装外套。不冷不热，刚刚好。她平时不怎么化妆，今天也只涂了个和裙子同色系的唇釉。

    准备好涂凝就出了门，到图书馆的时候，距离和章桐约定的时间还差半个多小时，她拿出校友卡进了图书馆。她很久没有到学校来了，最为怀念的地方就是图书馆，这个地方总是带着无形的神圣。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去找书看，而是把图书馆的每个角落通通都逛了个遍，拍了一些照片。从一楼开始，一层层往上，最后停在四楼。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不免勾起一些过去的记忆，涂凝尽量不去碰触涉及红线的那一部分。

    距离十点半还有几分钟，章桐应该快到了，涂凝微信给她发了自己的位置，然后站在四楼最外围的玻璃墙往外看。

    图书馆前面的石阶上，有个人站在那里。

    他穿着黑色的长款西装，身形笔直而修长，浑身透着一种种精致的梳理和冷峻。学生来来往往，他只是安静地站着，却十分引人注目，总有人下意识地看他一眼，却显然不敢明目张胆。

    西装款式相对休闲，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令他褪去了几分平日的温文儒雅，却多了几分失落人间般的生命力。

    涂凝侧对着他，视线从他的衬衣领口往上挪，一寸一寸，途经他清晰的下颌、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他的金丝眼睛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左袖袖口处的金色纽扣，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烫。

    她知道他没有近视，戴眼镜仅仅是为了显得老成，让他看起来更像个老师，但往往起反效果。

    就在涂凝看着他的时候，他似有所感，眼眸微斜，不经意地抬头往她这边看过来。涂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心跳也随之快了一秒。

    可随即又想到从图书馆外面并不能看到里面，他不可能看到她。她又往前跨了一步回到原来的地方，视线继续流连在他身体的每一寸。

    她的目光很大胆也很坦然，因为没人知道她在看他。

    距离10点还剩3分钟，章桐沿着台阶爬上来。其他路过的学生都对狄知筠“敬而远之”，但她显然就是那个例外。

    涂凝看到章桐露出惊喜的表情，看到他们在攀谈。片刻后章桐拿出手机打字，几秒钟后涂凝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我遇见狄老师了，你要不要也来打声招呼？】

    【就在图书馆门口。】

    涂凝回复：【我在四楼等你。】

    章桐收起手机继续和狄知筠说着什么，狄知筠顺着她视线再次往这边看过来，这次途凝没有躲，她知道他看不到。

    电梯“叮”的一声在四楼打开，听到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涂凝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回头，恰好看到章桐从电梯出来。

    涂凝看着她露出笑容，而章桐直接冲过来抱了她一下，挽着她的手往里面走。

    涂凝下意识看了眼玻璃墙外，狄知筠已经不在那里。

    章桐一边走一边小声和她分享刚刚的见闻，“我碰到狄老师了你知道吗？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涂凝微笑着没有搭话。

    “刚刚让你下去你怎么不下去？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两人找了张没人的小沙发坐下，涂凝转移话题地问她：“你要看书吗？”

    章桐说：“不看了，看也看不了多少，咱们小声地聊聊天吧。”

    话题又回到刚才，章桐把手放到嘴边形成半包围，悄声说：“狄老师还和当时一样帅诶，而且更有韵味了，当年没好好瞧上几眼真是太可惜了。”

    韵味……涂凝不自觉地勾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纽扣。

    章桐继续八卦：“诶，你说他会不会已经结婚了？毕竟我们都毕业这么久了，没结婚也应该有女朋友了吧？”

    涂凝眼睛里稍稍划过一抹异色，却快得仿佛没存在过，她说：“也许吧。”

    若他真的想，十个月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足够他找到一个人结婚。

    “是啊，就说好多同学都结婚了，每次我看到朋友圈都有点心情复杂。”

    涂凝笑问：“为什么？你也想结婚了？”

    “不是不是，只是看到他们结婚了就会觉得时间好快，原来我们都长大了，是真正的成年人了，都老了。”

    涂凝赞同。

    章桐突然话锋一转，嘿嘿笑道：“你呢？你怎么样？有男朋友了没？”

    久别重逢似乎总免不了这样的话题，不仅局限于长辈，年轻人也是。

    涂凝说：“没有。”

    现在没有。

    章桐笑道：“苏妍琳和柴露好像也没有，咱们宿舍真是终结solo。不过跟你说啊，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却觉得你不像那种没有男朋友的人。果然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跟我们一样哈哈。”

    涂凝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结婚这个话题太刺心，她特意扯开，“等待会儿吃完饭，我们去星野湖逛逛吧。”

    “好啊，的确很久没来了。”

    两人又聊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午饭前都一直呆在图书馆，下午又一起逛了校园。

    下午四点左右，参加聚会的同学都陆陆续续来到图书馆前，因为之前约定过再一起拍张合照。

    久别重逢的喜悦令整个图书馆前的空气都沸腾起来，大家叙旧的叙旧，合影的合影，场面十分热闹。

    四点一刻，大家开始排队，涂凝被挤着站到了中间位置。

    三点过后太阳就开始偏斜，温度也随之下降，稍微有点冷意。涂凝把手塞到兜里，然后无所事事地盯着台阶上自己的脚看看。

    看着看着心突然就沉静下来，其实刚刚来这里之前她有些踌躇，因为狄知筠大概率会出现。

    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和直面是不一样的。

    矛盾的心情在此时尤为强烈，有点想逃，有点不想逃。

    想到这儿时心中莫名滋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一回头，透过凌乱的人群，果然一眼看到了刚刚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而他居然也在看她。

    他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涂凝有一瞬间的呆愣，而后立刻把身体转了回来。她的动作不快，不动声色，就像一场不经意。

    虽然只有片刻，但她还是记住了他刚才的样子，形容冷峻、面色沉静，利落的短发垂在额前，好像瘦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还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涂凝觉得有些荒谬，甩了甩脑袋，继续盯着自己的脚看。

    那一瞬他的视线却和她对上，却双眼沉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之后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啊，狄老师，这里！这里！”

    没一会儿，木质的香味就在涂凝身后渐渐浓郁，她听到有同学和他说话——

    “狄老师，您站这儿吧。”

    “好，谢谢。”

    “狄老师，您......”

    涂凝下意识往旁边更远一点的地方挪了下自己的身体。时隔多月，她隔着人群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样的温煦，又那样的沉冽，令人发酸。

    涂凝突然觉得双眼有些发胀。

    短暂的几分钟，每一秒都变得很清晰。就像有一个计时器嗒、嗒、嗒地在她心脏上响。

    大家终于排好队，在摄影师招呼下，涂凝眨了眨眼，和大家一起抬头看向镜头微笑。

    ......

    狄知筠回了趟教师公寓，坐在窗边的书桌旁沉思，金丝眼睛下的双眸异常沉静。

    合影结束后涂凝直接拉着章桐就走了，看都没往身后看一眼。

    他抬起自己左手看，那上面残余着她的温度——合影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的颈侧的皮肤，暖暖柔柔的。他盯着指腹上的那一处，目光愈发的凝冽。

    电话声响起，是他的母亲大人。“听你爸说你今天和你那群小朋友们聚会去了？”

    狄知筠回答：“嗯，今天不回来吃饭了。”

    “我知道，就是想问问......你晚上还回家吗？”

    “回，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早点睡，不用等我。”

    “知道了，你记得少喝点酒。”

    狄知筠嗯了一声，她却又话锋一转，“算了，你今天还是多喝点儿吧，喝多了耍个赖说不定阿凝就……”

    狄知筠沉吟，打断她：“您说什么呢？”

    “我说阿……算了，我也不管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我和你爸吃饭去了。”

    狄知筠挂了电话。

    他妈妈嘴上说不管，才挂了电话却又给他发了条微信：

    【明天那事儿，我替你推掉？】

    地知筠沉吟片刻。

    【不用。】

    两分钟之后，他的手机屏幕又亮起，顶部冒出一条微信——

    许亚军：【狄老师，聚餐地方找好了，我发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