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归去来兮3
顾府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处处皆是景。从正厅出来穿过回廊便是花园水池，从池边绕过去便是主院，原来顾老爷和夫人居住的地方，顾夫人搬到佛堂后这里便是顾老爷一个人居住。绕过主院，便是西苑，有两间独立的小院子，每个院子都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厅一个书房外加一个仆妇们落脚的偏房。
也不用仆人带路，顾凛径直将李慕青带到自己居住的西苑第二间院子，院子里还放着缺了一条腿的石马和毁了一角的石桌，李慕青走近，看见那石桌上还生嫩的刻着“小爷专座”的字样，“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顾凛看过去也是颇为窘迫：“儿时顽皮，一身蛮力毁了这石桌石马。”
“果真是一身蛮力，儿时刻下的字风吹日晒的竟还在。”李慕青嬉笑的看着顾凛，“想不到如今少言寡语震慑京都的顾将军还有这样不羁的一面。”
“别取笑我了，进来歇会儿吧。”顾凛赶紧把李慕青拉到小厅里坐下，就怕李慕青得着小时候的囧事取笑他。
“我看那边还有一个小院子，住着谁可需要去打招呼？”
顾凛想想刚刚过来时经过第一间院子，院门关着不像住人的样子，“第一间院子原是一位庶姐住的，比我大两岁想来应该已经嫁了，庶姐乖巧文静小时与我接触甚少。”
“庶姐？”
“嗯父亲原有一妻一妾，那妾室一直尽心侍奉主母和父亲，庶姐也乖巧懂事，一家也算是和和美美，”顾凛看着门外垂下的绿柳堕入回忆，“直到我母亲入府。”
似是不愿回忆，顾凛停下了述说，停顿片刻后还是继续说下去，他想起在君子山李太傅叮嘱他，夫妻之间多聊聊过往聊聊心事才能更长久，自己往日少言惯了，如今是要改改。
“我母亲是父亲从生意场上带回的，生下我更是不甘于只做个妾室，想方设法让父亲抬她做侧室，父亲专心做生意不管后宅，放任我母亲多番为难主母和那妾室，搅的家宅不宁。”生下儿子的侧室可以上族谱入祖坟，妾室却只能任主母发落。
“那时的事你如何知晓？”
顾凛低下眼眸，拳起桌上的手，“自我出生这宅子里就传着这些事，主母厌烦我母亲，自然懒得去管仆妇们的嘴，后来我大一点，母亲总教我如何去讨父亲喜欢，如何跟大哥比，我不愿意，她就骂我活该是庶子一生被别人踩在脚底。我听不得这些就愈发叛逆，愈发不愿意去后院见母亲。”
李慕青伸过手握住顾凛：“这些不是你的错，你现在很好，不需要跟谁比。”
顾凛似是释怀，笑着抬起眼眸看着李慕青，“嗯我没什么，都是儿时的事了，后来我母亲病逝，看在母亲为顾家生了儿子的份上，顾府以侧室身份给母亲办了葬礼，她活着时没得到的，死了也算心安了。”
“嗯明日我们就去祭拜母亲，告诉她你现在做了将军，她泉下有知会很开心。”
顾凛回握住李慕青，笑里是释怀是坦荡，儿时的诸多坎坷如今说来也不算什么。
两人浅聊着，常满和小环拿着行李也回来了，下去一番收拾不提，四人也算是在这小院里住了下来。期间有个婆子过来问是否需要派人侍候，被李慕青婉拒，有常满和小坏在倒是不需要旁人，她也不是那些需要仆妇环绕侍候的小姐夫人。
天将黑，就有仆妇过来禀告去前厅吃饭，两人便相携而去，常满跟在身后拿着一个包裹。
进到前厅，餐桌旁的茶几边坐着位身穿深色素衣的妇人，手拿佛珠端庄大方，眉宇间犹可见年轻时的风采，顾决便是继承了这样的好相貌。妇人身侧站着位同样身着深色素衣的妇人，低眉顺眼安静自持并不似仆妇，应是那位妾室。妇人正与下首坐着的顾决在聊天。不知说了什么，顾凛和李慕青进来时就听见那妇人嗔道：“就你会哄我，怕我为难他，放一百个心吧。”
顾凛和李慕青进来上前见了礼，顾夫人也并未为难，让身边仆妇递上一个漆盒。
“此前你们成亲我也不知道，今日才见到你，这是我出嫁时母亲给我打的一副头面，送与你也算个祝福。”
“这……”李慕青看看顾凛，原以为这位主母会不好相与，如今上来就送这样大的礼，却不知道该不该接了。
“收下吧，是主母的心意。”顾凛轻轻说了，又带着李慕青一拜感谢主母赠礼。“主母，来的匆忙，我与慕青也备了薄礼，还望主母不要嫌弃。”顾凛说着让常满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木盒呈上，顾凛亲自打开，里面是一块小玉牌，“玉牌只是普通和田玉，但有幸被白马寺的主持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上面还有主持亲手刻下的佛印，希望主母喜欢。”
顾夫人礼佛多年，对洛州白马寺也是向往已久，如今看到这玉牌，自是喜不自胜。
“佛意珍贵，你有心了，且去坐吧，别站着了。”
待落座后，李慕青侧目打量顾凛，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怎么也不像是会提前准备这些礼物的样子。看出李慕青得疑惑，趁着顾决与顾夫人说话的空挡，侧过身体低声说：“大哥教的。”
李慕青心想难怪如此，看来大哥为了缓和自己母亲与弟弟的关系也是破费心思。
正说着，厅外进来一人，年近五十，身着锦袍，不怒自威。李慕青看过去，终于知道顾凛这身高体长随谁了，来人虽鬓边发白但精神矍铄，步履稳健，特别是那抿着嘴唇皱眉看人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顾凛等人接连行礼，李慕青也跟着喊了父亲。
顾老爷点了点头走到顾夫人身旁坐下，眼神在顾凛和李慕青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收回来看着顾夫人。顾夫人却似没看到并不理会，只低声叮嘱身旁妇人前去传菜。
顾老爷来了后，厅里的气氛明显冷了下来，只有顾决说几句缓和。李慕青看出来了，顾老爷和顾凛一样不爱说话，顾夫人看似温柔端庄，也只在顾决说话时回应，那位站在顾夫人身侧的妾室更加没有存在感。李慕青想想，大哥可真不容易，在这样的氛围下依然能若无其事的与每个人聊天。
那妾室去传菜后，没一会儿下人们就开始上菜。顾老爷率先起身落座后，其他人才陆续落座，吃饭期间无一人说话，那妾室一直站在顾夫人身边布菜。原以为是一场久别重逢的家宴，没想到却是各有所思。顾老爷并不说话，简单吃完就招来连叔去了书房，其他人待顾老爷离席后也接连离席。
出前厅前，顾决还温和的问李慕青，是否适应，有何爱吃的菜让厨房明天做。李慕青一一答了，看着天色已晚也没多聊就跟顾凛回了小院。
走在路上，李慕青想想刚刚吃饭的细节忍不住问道：“将军，那妾室为何不给父亲布菜？”于理那妾室应给夫人和老爷一起布菜，于情也该去侍候男主人才对。
长辈当年的事顾凛并不清楚，只简单答道：“那妾室是主母娘家硬塞过来的，父亲不喜，多有苛待。”
“主母娘家为何如此？顾夫人也同意？”李慕青不解。
顾凛摇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早年间惹了父亲不快差点被发卖。”
正说着，连叔从身后过来，喊住顾凛，“二郎，老爷叫你去书房。”
“何事？”
“老爷并未说，”连叔笑笑，“许只是说说话，二郎回来还没跟老爷说过话呢。”
顾凛不以为然，父亲从小严厉，多在外做生意，对他向来冷漠，跟他有什么话说。虽如此认为，还是让连叔送李慕青回去，自己往书房而去。
到书房时，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护卫。“无名大哥”，这名护卫跟了顾老爷多年，本是个漂泊江湖的剑客，二十岁受伤被顾老爷所救便一直留在顾府，顾凛儿时曾跟他习武多年。
“进去吧，老爷在等你。”无名身着黑衣抱着长剑，脸上一条刀疤从左脸斜向下巴，布满生人勿进的气息，但与顾凛说起话来，语气里竟也能听出些包容和宠溺。
顾凛推门进去，顾老爷还在伏案办公，顾凛等了一会儿，顾老爷才放下账册，起身招呼顾凛坐下说话。
两人都不善言语，坐下喝了杯茶，顾老爷才徐徐开口。
“这次回来待多久？”
“两三月。”
“离开这么久，你的上首可会在意？”
“上首？”顾凛在朝为将的事只有顾决一人知道，也特别交代过暂时别让别人知道，免得被朝中御史抓了把柄，顾凛不明白顾老爷口中的上首是什么意思。
“多年前，家里来了几个人，去祠堂将你的痕迹全都抹去了，根据那些人的行事风格，我猜测你在为朝中权贵办事。”顾家在江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商贾之家，既是要抹去痕迹只能是朝政之事，士农工商，商籍不能科考不能从政，能有权势来宗祠销户的全国没几个，顾老爷心中倒是有几个猜测，太过大胆一时不敢断下结论。
顾凛没想到顾老爷全凭猜测就能猜到这么多，略一顿，“算是，这次告了长假。”
“那就过完中秋再走吧，让府里给你过个生辰。”
顾凛是中秋夜所生，顾决是中秋后一日所生，儿时府里为了给顾决准备生辰宴，中秋都是忙忙碌碌的。每到中秋，生母忙着去主母面前使绊子，只有顾决会偷偷到小院里给顾凛带糕点和礼物。儿时记忆中的父亲，似乎从不在意这些，总是在忙着生意。
沉默半响，顾凛抬头：“好。”
两人都不习惯这样的氛围，一时间无话可说，书房里安静的都能听到各自喝茶的吞吐声。
“你的妻子，李……”
“慕青，李慕青。”
“哦对李慕青，何方人士？家中情况如何？”
顾凛挑眉，这是真被连叔说中了，纯聊天？
“京城人士，无父母兄弟，祖父年迈，与旁系的叔伯子侄并不亲厚，外祖家倒是有两个舅舅在来往。”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老爷有些感慨：“挺好的，娘家简单，于你们也没什么干涉，好好过日子就行。”
顾凛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一时又无话。
斜眼扫过书桌上厚厚的账本，顾凛轻咳一声：“那个……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别秉烛办公了。”
顾老爷顺着顾凛的眼神看过去，“哦那些啊，近几年生意慢慢都交给你大哥在处理了，只有走水路的生意是我在弄，”顿了顿眼神随着烛光暗了暗，“那件事后，你大哥再见不了这江河湖泊了。”
顾凛也黯然下来，这是心里有阴影了，大哥都是被他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