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周后,雨隐村北。

    夜色渐深,原本热闹的村子愈显静谧,万家灯火如星辰,点缀在漆黑的画幕里。

    忍校早早关门,办公楼也已落锁,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街头巷尾的居酒屋里,还有些刚下班的忍者三三两两聚集落座,晃着酒杯侃天说地。

    深秋的雨水犹且带了几分凉意,就连夏日的虫鸣声都消失了,唯有两列路灯幽幽散发着橘黄光亮。

    披着黑风衣的少年撑着一把黑伞,即将走过拐角时脚步一顿,预判般弯腰扶住了突然冲出来的小孩。

    小孩跑得太快,下着雨路还有些滑,即将跌进水洼时惊得一个哆嗦,面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他下意识去抓那近在咫尺的黑色。

    慌忙一拽,却正巧扯下了少年的兜帽,露出像漩涡又像树叶图案被划了一道的护额,齐楚的乌黑长发,一双看不出瞳仁的纯白眼眸,和清冷端秀的面容。

    小孩愕然抬头,他不知道什么白眼或是瞳术,几乎以为撞见了故事书里讲的漂亮妖怪,跌跌撞撞后退一步,脚下不稳,眼见着又要重新摔到地上。

    这少年伸手,提着小孩的衣领,又把他拎住了,然后将伞塞过去,拍了拍小孩身上沾上的密集的细碎水珠,神色温和,微笑着开口。

    “慢些,小心摔倒。”

    “对不起……不是、谢谢……”

    小孩有些语无伦次,奶声奶气地嘟囔了几句,终于缓过神来,没有妖怪,是漂亮哥哥。

    他重重点了点头,咧开嘴软乎乎地笑,又把伞推回去,指向街对面一处屋子。

    “谢谢哥哥,我这就到家啦!”

    少年看着小孩几步穿过马路,随着大门打开,屋里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便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责怪自家的小兔崽子这么晚才回家。

    小孩缩了缩脖子,进门时还不忘回头朝他招手。

    “哥哥也快回家吧,晚了可就惨了!!!”

    少年神色未变,轻轻摆了摆手,然后房门重新关上,把母亲的抱怨、小孩的撒娇和柔亮的灯光一同隔绝。

    回家?

    从四岁开始,他就没有家了。

    他单手执伞,再次融入一身流动的黑色之中,飒飒秋风吹动了他的衣袍,朵朵红云翻涌,仿佛烈烈燃烧的火烧云。

    ……

    日向宁次叛逃木叶来到雨隐已经有段时间了。

    叛忍当然不是什么好前程,实属忍无可忍之下的无奈之举。

    即使说着人的命运在出生时就注定了,可他从心底接受不了那注定的命运,更无法挣脱日向一族这片束缚自己的泥沼。

    所以当一根绳索扔到面前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抓。

    他也不确定带着满身泥水上岸后,要面对的究竟是平荡坦途还是荆棘森林,但他实在不愿回头了。

    是什么都可以,是什么都认了,哪怕哪天死了,倒也一了百了,落得自在干净。

    但居此日久,反而生出现在的生活或许也不错的想法来。

    他统筹一半情报部队,这些天见过不少忍者,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为之努力并能得到正向反馈,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坚定感和目的性。

    他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随着时间变化的不只是这座方兴未艾的忍村,也包括被这座忍村包容并接纳的自己。

    来到雨隐的第一天,他登上瞭望塔看清了村子的全貌,论大小远不及木叶,虽然建筑风格迥异,但也能看出繁华程度同样不及。

    但这座忍村就像是池水和淤泥里钻出的莲茎。

    稚嫩却充满希望。

    一座座高塔形状的屋舍建筑坐落在终年不息的雨幕里,延伸出数十条阡陌交通的大路和小巷,向南融入了尚未修整完成的废墟,忍战遗留的伤痕正被一点点抚平。

    向西与一望无际的水田接壤,一条铁路延伸向了北边的荒原,南部港口日夜不息吞吐着来往商船,一节节货运列车在繁忙的贸易站之中穿行。

    欣欣向荣。

    宁次这样回想着,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张凛然艳质的少女面孔,林间月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几乎要错看成伫立在一岭冬雪里清绮寒凉的冰雕,举手投足间却极具蛊惑性。

    不言不笑时不禁联想到志怪传说中的雪女,可若流露出生动情绪,又觉那所谓雪女也不能及。

    而在村民们口中,他们这位姬君却是聪慧过人、理性十足、绝对强势的领导者。

    他有些说不清,对自己而言,跟随这样的首领是好是坏。

    但也无所谓了,反正现在的日子还算好过,虽然忙碌但资源权柄都不缺,比起以前忍术全靠自己琢磨、药剂忍具一应没有、有事没事还要给宗家当陪练、动不动就被笼中鸟警告强多了。

    越想越气.jpg

    宁次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为别人送死,白白浪费一条命,自以为拿命救人,其实人家根本不会在意。

    这世道白眼狼实在太多了,他父亲为兄长替死,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自己作为遗孤,家主大伯若只不闻不问也就算了,竟理所应当地视作奴仆驱使。

    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想方设法弄死了白眼狼大伯。

    若重来一次,也绝不后悔。

    从巷口转过弯,路上陡然亮了起来,前方十余米处一座馆阁高高耸立,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般,骤然被炽亮白光一照,宁次眯了眯眼。

    即使已经入夜,馆阁门口来往之人仍络绎不绝,他停步注视一会,这些人有男有女,年龄各异,脸上的神情却都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正在奔赴希望的渴冀。

    他来过这里,次数还不少。

    这是一座集齐诸类繁多忍术的藏书阁,里面按E-S的忍术评级共分六层,网罗火水风雷土阴阳七种属性术法,包含忍体幻三大门类,连结界术、封印术、暗号解码、精神拷问等小众忍术也一应俱全。

    第一层即使寻常村民都可以借阅,二三层向所有登记在案的忍者敞开,而四五层的A级、B级忍术,则需要消耗功勋点才能观看,只要功勋点足够,甚至第六层的S级禁术都可学习。

    而功勋点独立于货币之外,每月按职位固定发放一部分,完成任务后还会按难度有额外奖励,无论是药剂、忍术还是武器,都可以通过功绩点兑换。

    这一体系虽然愈往上愈严苛,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一国忍村的忍术典籍,都是作为重要传承,怎么会堂而皇之地拿出来,随意供人翻阅?

    忍者世界学习忍术的渠道,仅有家传、自创、师徒传承三种,若出身平民又未曾有幸被强者收为弟子,只是上个忍校又能学到什么呢?

    木叶忍校他又不是没上过,所教导的不过是最基础的三身术和忍具用法罢了。

    家传也不见得靠谱,日向一族具备完整的柔拳体系,但是宗家秘传分家没有学习资格,他不得已自悟已经存在的术。

    而带队上忍不是老师,没有义务教导麾下的忍者学习忍术,即使如凯老师一般愿意传授,也不见得适合。

    八门遁甲,他们三人中只有小李有此天赋。

    刚才的疑惑似乎浮现一部分答案了,至少对雨隐的平民来说,跟随这样的首领,应该是好的。

    那么,雨隐的姬君是好人吗?

    大概是吧。

    村民们都热切拥戴她,用极致褒美的言辞夸赞她,甚至相信在她执政之下,村子绝无倾覆之日。

    然而,在榜的S级通缉犯“绯雪姬”是坏人吗?

    应该是吧。

    若不是恶行累累,那么高额的悬赏金从何而来?

    宁次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呢?

    收敛起发散的思绪,快步走了一会,在雨隐中心医院侧门,他停住了脚步。

    即使深夜,这座最大的公立医院仍然忙得热火朝天。

    他还是第一次来医院,听闻忍村起步没几年,经验丰富的医疗忍者并不算多,因此,医护中有将近一半都是精通医术的普通人。

    医院一楼的急诊科室里,护士风风火火地安排着下一台紧急手术,而与一楼的喧闹对比鲜明的,是负一楼寂静的太平间。

    但绝大多数医护人员都不知道的是,负一层并非是医院的最低处,乘坐隐藏电梯再往下十几米,还隐藏着一个宽阔的地下实验基地。

    宁次下到负一层,回想着一周前传达给他的信息,很快在西侧墙壁找到了读卡器。

    他走上前去,掏出自己的身份卡,贴在了读卡器的外壳上。

    信息录入,权限通过,淡蓝色的光芒从宁次身前扫过,面前的墙体中间,这才裂开一道微微透光的缝隙,渐渐看到一扇门的轮廓。

    最后,向两边豁然洞开,一股消毒水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钻入了他的鼻尖。

    踏入其中,只觉微微震颤,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周围的环境让宁次瞬间屏住了呼吸。

    整个实验室异常寂静,大面积的无影灯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四周看不到墙壁,都是各种各样的仪器屏幕,一小半暗着,屏幕上繁杂的数据流不断变化,记录着每一项信息。

    右边竖立着一整面方格柜,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玻璃方格里装着许多活体生物。

    每个格子下面,还贴心的标注了这些生物的品种。

    [裂颊海蛇]、[黑粗尾蝎]、[少棘蜈蚣]、[蓝环章鱼]、[金色箭毒蛙]、[箱形水母]……

    左侧有一个巨大的机械轴,上方伸出十个机械臂,连接在十台灌满液体的圆柱形培养仓上。

    每一个培养仓里似乎都装着什么东西,宁次并未开启白眼,只能看清离他最近的培养仓里,装着一具僵硬的人形躯体。

    这躯体的四肢都被厚重的磁吸铐牢牢固定住,从脊背到后脑连接着十数根细长的精密探测器,一直延伸到培养仓外的显示屏接口处。

    电梯门咔的一声重新关闭,培养仓里的人几乎已经涣散的瞳仁,突然动了一下,朝他看过去。

    目光里,隐约可见还未彻底丧失的理智。

    还有恐惧和绝望。

    器材室的玻璃门打开,一个年轻护士推着移动车走出来,看见他后愣了一下,随即会意,无声地做了一个示意跟随的动作。

    宁次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培养仓上移开,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跟在护士身后。

    走廊是圆形的,他感觉这座地下实验基地的平面图可以看成两个大圈,内圈和外圈,以一条圆形走廊分割,而圆心就是自己刚才所在的区域。

    护士的脚步在一间实验室前停下了,他抬头看了看,门牌上写着:Ⅲ型高危实验室。

    玻璃门是开着的,白发少女站在实验台前,正在解剖一具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尸体,专注至极,不露丝毫杀意,无形之间透露出一种极端漠视生命的俯视感。

    似乎察觉到有人到来,她把肺脏切片放进装有组织固定剂的玻璃瓶里,才直起身来。

    黑色长裙的下摆,是踩着高跟鞋的白皙脚踝。

    嗒、嗒、嗒。

    她慢斯条理地把玩着手术刀,在一室血腥里行走,悠然自若。

    “毒性还是不够理想,破坏肺脏的程度比预期低了百分之十,收拾一下放进实验标本陈列室吧。”

    她脱下染成红色的手套,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吩咐了护士几句之后,目光转到另一人身上。

    在宁次的视线里,白发少女那张清丽无暇的脸上,此时溅了几滴喷射状的鲜血,她神色淡漠,没什么表情。

    一双冰蓝色的眼瞳转过来时,依旧澄澈,依旧纯粹,一如初见。

    四目相接,她微微勾唇,“宁次?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宁次突然有点奇怪,面对这种场景,自己居然没有升起不适、恶心、厌恶等等情绪。

    他反而想走过去,走到她面前。

    想把溅在她脸上的那几滴血痕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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