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能认出他，大概是因为他那独特的·贱贱的帅·的气质。只不过画像上的他看上去很少年，像是没有烦恼快乐长大的孩子。

    我走进店内，才发觉这店其实相当的大。一只巨型猫咪正趴在木桌上舔舐自己身上的长毛。它身边站着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个子不高，茂密的头发又卷又长，打扮很独特。

    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将这位服务员和只在网上见过的波斯猫联系到了一起。他穿着也很有异域风情，如果不是那张纯正的汉人脸，我可能会怀疑他是不是哪个少数民族。他的猫有着厚密的长毛，看起来非常柔软，眼睛是不同颜色的异瞳，奇异地看着我。

    想rua。

    此刻他笑眯眯地，带着服务业特有的腔调说：“欢迎光临，请问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他的大猫身上收回，询问道：“我在外面看到你们这儿的寻鬼启事，我可以知道具体是谁要求贴吗？”

    “服务员”的笑容淡了一些，他回答得很官方：“不可以的呢，我们机构是专业的，是绝对要对用户保密哦！”

    我又换了一种问法：“那如果那上面寻的是我，你们会把消息告诉寻找者吗？”

    “服务员”笑容更淡了一些，道：“您不在我们的寻找范围内，本地区所有的鬼我都记得。不过如果有找您的启事，本店一定会将消息及时反馈呢！”

    我没有说话，手试图一点点靠近那只大猫。在快碰到的那瞬间，大猫悠然起身，睨了我一眼，抖了抖毛，两腿一蹬就跳下了桌面不见了。

    好嘛，现在“服务员”脸上笑容消失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礼貌但却充满威胁性：“如果您这边暂时没有办理业务的需要的话，可以先出去考虑好了再来呦。”

    我试图拿出我老师的气势，非常正经地说道：“我恰好有你们要找的鬼的信息，你们会有什么奖励吗？”

    “服务员”态度冷漠，只不过他天生微笑唇，看起来倒是很亲切。他说：“除了提供者自愿赠予的奖励，‘亲至逢’不提供任何额外奖励呢。如果您只是为了奖励而来，建议您出门右转第二个路口再右转，看到一个灰色招牌就是了。”

    我从老师的气势一下退回了高中学生，不理解地发出气音：“嗯？”

    “服务员”笑了一下（虽然我觉得可能是由于职业习惯使然罢了），说：“鬼界三区最大赌场，一切奖励皆有可能。”

    “……”

    我气势萎靡，只好问道：“我可以见到寻找者亲自告诉她吗？”

    “服务员”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变化道：“不可以……”

    “我可以给你钱，10元。”

    “服务员”笑意扩大，似乎并不看重这点蝇头小利，刚准备继续拒绝。

    我又改口道：“100元。”

    “好的呢，有您这样乐于助人的品质是本店的荣幸。”他眼睛里仿佛闪着金光，立刻换了一副服务态度良好的嘴脸。

    “……”

    行吧，又是一个爱财如命的讨命鬼。

    我按照他所说的循着柏君路的路标便能找到，可他也说不准具体的位置。只说来了就能见到寻找者。

    柏君路不如相思路繁华，路上鲜有人行，店铺也稀稀疏疏的，活像大年初一的街头，看起来有几分空旷与寂寥。

    种种迹象告诉我，我被骗了。

    我有点疑惑——不应该啊，他如此爱财，怎么仅收了个定金就说假话呢？

    我把这条冷清的小路上每一个站岗的鬼都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还是没有见到之前撞见的那张年轻却充满岁月感的脸庞。

    难道是我忘记了？毕竟只见过一次，我脑子对她的印象其实已经渐渐模糊，只能分得清个大概。

    一家花店门口摆着许多绿植，我被吸引过去，看到许多兰花、文竹和其他花卉。文竹的叶子都已经泛黄了，我伸手轻轻摸了摸，便抖抖落落地撒了一地细毛。

    老板也从店里钻出来，大声制止道：“诶！你怎么这样！”

    我立即收回手，准备道歉。忽然一阵风袭来，一个鬼影悄无声息地在我身边出现。

    她拿着扫帚，飞速地将地上的垃圾扫进她的大撮箕里。然后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虽然我已经自己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却在见到的那一刻再次确定了她的身份。我只是疑惑，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以及我竟然不知道，环卫工也是体制内。

    我与花店老板道了歉，就追着阿姨跑去。

    “阿姨，等等我！”阿姨健步如飞，也不开腔搭话，我一路小跑也跟不上。

    阿姨拿着扫把低着头，走得比谁都快。

    直到我说：“阿姨，我是吴言的朋友。”

    阿姨的脸上出现怔然的神情，可是脚下步伐并不见慢，甚至把好不容易追上她的我推开。

    她推开我，却猝不及防地停下来，拿出扫把做扫的动作。我低头定睛一看——地上有个垃圾袋。

    我在心里呼了口气，继续问道：“阿姨，你记得吴言吗？”

    阿姨抬起那张年轻苍白的小脸，让我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喊错了称呼。

    罪过罪过，我怎么能喊一个小姑娘“阿姨”呢？

    她说话带着一股地方乡音：“你晓得我的崽？”

    我拉住她的衣袖，生怕她趁我不注意就跑了，点点头说：“阿姨，那您还记得你是谁吗？”

    阿姨拿着扫帚的手都迟疑了一秒，脸上挣扎着喊道：“罗…罗锦衣？”

    阿姨和我第一次见她时恍惚模样大为不同。她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都费力，却面目柔善，逻辑清楚。

    罗锦衣，望她能够锦衣玉食，真是个好名字，只可惜这一生过得太苦了。

    钟声猛然响起，我慌忙松手，罗阿姨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期冀。我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的目光，好像我也真的能被人需要一样。

    于是像被这目光烫着一样，我手足无措地和她道歉：“对不起罗阿姨，对不起。我我我…我看到你的寻鬼启事，我就想问您、您还想找到吴言吗？”

    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在道歉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阿姨的这份期望，擅自找到罗阿姨也没有告诉吴言，吴言又会怎么想？

    罗阿姨止住我的道歉，那双充满岁月的双眸深深地看着我，恳求道：“你可不可以带去见他？”

    我为难了一下，没有答应下来：“罗阿姨，他现在可能不想见你。这样，我先去和他说，如果他愿意见你，我们再去见他好吗？”

    罗阿姨眼眶一下就红了，她喃道：“为什么不愿意见我，是因为我杀了人吗？”

    我觉得我背后激出一阵寒意。

    ——现在杀人都这么随意的吗？

    可我也了解吴言，能让吴言迷途知返的母亲必然也不是一个藐视政律的法外狂徒。

    我小心问道：“罗阿姨，我能问问您杀了谁吗？如果您不想说也没关系。”

    罗锦衣身体一下绷直了，黑气淡淡溢出她的身体。她恍惚说：“我不记得了，应该和我崽关系很好的。老板？朋友？他是不是这样才不愿意见我。”

    她脸上又出现迷惑的表情，她反问我：“那你见到我的女子了吗？”

    我叹口气，答道：“罗阿姨，您女儿已经转世了，下辈子她会成为一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女孩。”

    罗阿姨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不相信：“我女子转世了？她什么时候走的？不对不对，我死的时候……”

    她捂着脑子蹲下去，我随即也蹲下去，虚虚环住她的手腕道：“罗阿姨，你能想起来多少？”

    罗阿姨眼睛红彤彤的，我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不该那样问她。

    可她仍然坚持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死了，我的崽伢和女子都死了。如果不是他们都死了，我也不可能抛下一切。可是为什么我不记得这些了，也找不到他们了？这是我造的孽吗？”

    我耐心地劝道：“您误会了，吴言…唉，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拖累了您，害您折寿，才不敢见您。”

    罗阿姨用手背抹了抹眼，问道：“这样吗？”

    我点头，故意轻松道：“您还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吗？”

    可罗阿姨忽然郑重地托着我的手道：“你让他不要害怕，可以帮我捎句话给他吗？”

    “什么话？”

    “……”

    *

    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带给吴言，吴言的眼睛也在瞬间红了。

    吴言的面容长得其实很像罗阿姨。只是眼睛细长，不像罗阿姨那般深邃，大概是随了他的父亲。

    我试探地问道：“吴言，你究竟不想见你妈妈还是不敢见？”

    吴言红着眼睛抬头，唇形都被抿成一条直线，一眼便让人了然答案。

    “可是你妈妈真的很想你，她也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在站台边缘寻了个位置坐下，仰头认真说道。

    “你能把她要带的话再说一遍吗？”吴言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明所以，照说道：“她说：‘崽伢，阿姆会陪着你，保护你，无论如何，阿姆都会在这里等你。’”

    吴言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

    我没有想到这句话的杀伤力这么大，担忧地看着他。

    吴言说话也变得抽抽搭搭的，连顺序都是乱的：“很久，她其实已经陪着我保护我了你不知道。”

    我卡了一秒，把“我当然不知道”这句煞风景的话咽了下去。

    吴言死后，他的那点赔偿都收进了公司的口袋。尽管消息千瞒万瞒着他妹妹吴冰。奈何由他引起的蝴蝶效应令各大平台整改直播规则，他的死一时又冲上了热搜榜。

    吴冰她看到了消息，可她也没有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罗锦衣还在安慰她哥哥马上就会来的时候，她才轻轻说道：“我可以去见哥哥了。”

    罗锦衣穿着一身黑衣办完自己儿子和女儿冷冷清清的葬礼。她明明是半百的年岁，看起来却垂垂老矣的模样。

    这时她看到网上一个匿名的评论，说从律师的角度看，吴言和公司合作就是一个陷阱。否则凭当年吴言的超高流量，即使后来没有火遍全网，也会有不错的收益和流量。

    她其实没念过几年书，幼时家里虽然宠她，但毕竟孩子太多，念完初中便无力供她上学。所以她只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调查这件事。

    她申诉，她找证据，可罗锦衣最终也绝望地发现，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去指控。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公司打造的氛围里，吴言变成了一个坐了牢、想啃老、唯利是图、藐视生命并且没有底线的人。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陌生。她记忆中的儿子是一个阳光开朗，永远在笑的好孩子，可人们已经把他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过年连鸡都不敢杀的她拿了把水果刀，捅了吴言那个肥头大耳的老板，随即自杀。

    后来她的事情被人扒出来，随着了解的深入，人们才知道吴言有着这样悲惨的家庭，被人欺负的经历。

    人们不禁唏嘘：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罗锦衣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儿子的清誉，她自己却被陷入黑暗的囚笼里。她杀了人，虽然不后悔，却仍然愧疚。

    吴言给她喝了孟婆汤，可是她却没能忘记。也许在她心里，与儿子有关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记忆。

    吴言泪流满面，抽噎着忽然说道：“我也好想好想见到她，陪着她，保护她。”

    我站起来，略微一点头道：“一言为定。”

    吴言哭得正悲：“啊？”

    “我录音了。你不能反悔。”

    “这种时候你竟然还录音。”

    我顿了顿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吴言，我们也曾是人。逃避是人之常情，虽不可耻，但是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