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小雨，有水滴滴嗒嗒地渗进来 ，感觉不太好受，但我总算没那么剧烈的渴意了。

    这里隐约有光透进来，很微弱，我不知道我们被埋得多深，不过还活着也许意味事情还不算最坏。我的思绪有些混乱，不受控地想：张月立应该已经办完婚礼了吧？还能见到她吗？爸爸妈妈会不会担心呢？

    我时不时会喊一下花安，害怕这孩子就这样死在我身下。花安有时候有些迷糊，不像平时那样小兽般警惕。

    她忽然张口说：“老师，我好饿。”

    饿？我慌了一下，可是这里哪有什么吃的。

    我很快就想到自己口袋里还有几颗糖，那是收到月立婚帖的时候附带的，说是我的生日礼物。整整一大罐什锦糖果，什么口味都有。

    我让她试着摸摸我的口袋。她费了些力气才勾到，吃了之后才似乎好一些了。

    她说：“老师，你骨头好硬，硌得我好不舒服。”

    硬？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知道我偏瘦，但是来这之后还长胖了些，怎么还被嫌弃上了。

    我只好抱歉说：“对不起，等出去以后老师一定吃胖一点。”

    花安安静下来，她声音又有些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和我解释道：“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出去的。”

    “可是我的脚被风扇叶砸到了，陈艳嵩拉不动我，我觉得他再不跑就跑不出去了。”

    “后来我好不容易爬出来，看见你了，可是你没有注意到我。那个天上掉东西，我不知道往哪里走。”

    花安好像在哭：“我以为是老天也不喜欢我，非要我死，我就回来等死了。反正没有人都不会在意我，也不会喜欢我。”

    我沉默了很久，有些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被潮湿的空气熏得眼睛疼，平静中又带了些郑重：“对不起，花安，老师太着急了，没有注意到你。但是你要相信，老天爷不会不喜欢你的，它虽然有时候很坏，但我们总有办法和它相处。”

    “未来，你会遇到很多很多人，有人可能会不在乎你甚至伤害你，但总有一些人会在意你，喜欢你。你会看到最美的风景，最有趣的灵魂和最值得的人生。”

    花安不哭了，她应该也没有力气哭了：“会吗？”

    我果断道：“会的。”

    当天晚上我听见外面有很大的动静，人声、犬吠声、机器的巨大轰鸣声，我的某边耳朵听力忽然出奇得好。

    我害怕花安睡过去，于是一直断断续续和她说话，说得我口干舌燥，越来越困。

    后来阳光越来越强烈，我们甚至可以和外面说话，快被救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外面的商量：“那个老师好像被卡住了，我们完全动不了，不能直接抬，得拿电锯锯了再想办法。”

    “那能把那个孩子先救出来吗？”

    “从侧面再往地下挖点，应该可以试试看。”

    “人命关天，大家加点油，一定要快啊！”

    我顿时明白了什么，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老天爷对我总是不太友好，但好在我想要保护的人还能安然无恙。

    我低声叫醒昏昏欲睡的花安，尽量正常地和她聊天道：“花安，如果老师不在了，你会替老师好好活下去对吗？”

    花安迷迷糊糊回答：“老师，我们不能替别人活的，我们得自己好好活。”

    我温柔回道：“好，我们要自己好好活。但花安，如果老师不在了，可以帮老师看看那些风景吗？”

    花安还是有些不乐意：“那老师如果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帮我看看那些风景吗？”

    我愣了一瞬，还是说道：“好，一言为定。”

    可花安被抬出去的时候还是看清了我的样子：我的身体被卡在废墟下，压着我的巨大水泥有一截弯曲的极粗钢筋，贯穿了我的身体，堪堪从腹部伸出一点。

    她以为那只是硌着她的硬骨头。

    花安在担架上剧烈地挣扎，但她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了，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尖锐的嘶吼声：“老师！李老师！不要…”

    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听见了，我轻轻地说道：“好好活着呀。”

    一个像指挥的人急忙叫人把她抬走，抓紧时间抢救和治疗。

    我好困，太困了，可是有人在我耳边让我不要睡。我意识已经被磨到了极限，忽然又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个个别睡啊，妈妈在这呢！”

    我努力睁开混沌的眼睛，分辨了一下眼前的人，瞧见一张憔悴的脸。她风尘仆仆，头发都是乱的。

    妈妈，你怎么老了这么多。我委屈地想。

    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里，身体还插着那截钢筋。

    护士把妈妈叫出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听见妈妈崩溃的声音：“怎么会没办法，哪个医院做得好，转院，转院可以吗？”

    我喊妈妈，可是她听不见。好在没多久她又到我面前来，说：“个个别怕啊，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治，有办法的。”

    她声音越说越低，却还在不断地碎碎念。

    我家所在的省市拥有全国最好的外科医院，没过多久我就被抬上一辆紧急救护车，向着回家的方向前行。

    “妈妈。”我忽然清醒了些，身上被插满各种仪器，可还是勉强喊她。

    “个个，我们不说话啊，保存体力。回去就好了，我们回去就好了。”妈妈神经紧绷，我看出她已经慌乱得不成样子了。

    “妈妈，别害怕。”我呼出一口雾气。

    我脑海里又飘过一些遥远的往事，尽量凝神道：“妈妈，我没、没怪你，也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会永远向着妈妈，保护她。爱她。

    ——个个，你爱不爱妈妈？

    ——个个，你还是怪妈妈对不对。

    妈妈好像一直在哭，我想摸摸她，手上却全是夹着拇指的小夹子。

    我想我可能真的要死了，原来死亡竟然是这样的感觉，像是从心底弥漫的冷意把自己淹没了一样。

    “妈妈，我好想回家。”

    妈妈不管不顾地抓着我的胳膊，哭喊着说道：“我们到家了，我们现在就在家外面，再过一个小时就到医院了，个个你坚持一下好不好，妈妈求求你好不好。”

    可是妈妈，我想回的家，不在这里，甚至不在这个时空之下。

    我要回的家，它在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爸爸会带我放风筝，你在旁边看着，回家之后，你还会给我做那些奇怪料理吃的时候。

    回家回家，可是我是一个找不到家的旅客。

    我忽地反拽住妈妈的手：“妈妈，你要好好活、活着。”

    活着大部分时候没什么意思，可是因为人间有寄托，有希望，有一切美好而温暖的事物，让活着本身成为这世上最热烈又干净的祝福。

    我忍不住想，如果老天爷真的存在，请让我的妈妈，不要那么痛苦的，还可以感受人间的美好温情的，好好活着。

    我被迫陷入黑暗之中，身体被人不断刺激着，潜意识里却还想听一听妈妈对我说话。可是妈妈已经不知道在求谁，一直在哭喊。

    别哭了妈妈，天灾人祸，我们既然避不开，也不要为我太过难过。

    最后弥留的时候，我忽然又听见妈妈靠近耳边的声音：“个个你是不是生妈妈的气呀？你看看妈妈，妈妈和你道歉好不好。妈妈带你回家，妈妈也很爱你，真的。我求求你，个个，你看看妈妈好不好？”

    原来妈妈也很爱我，我很早就知道了。可妈妈却不知道，我在很早之前，就很爱她了。

    眼泪顺着紧闭的眼缝往下流，没入满是灰尘的发里。我在离家最近的街道呼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口气，然后被重重摔在马路中央，睁眼看见一个正常却又充满怪异的全新世界。

    我不解地想，我是谁来着？

    我好像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于是我努力想找回自己破碎的记忆。

    *

    我失神片刻，露出一个略微苦涩的笑容道：“可能吧？不过真的很谢谢你妈妈。”

    在看到吴言的母亲的那个晚上，我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

    ——我曾也有一个很爱我的母亲。虽然她一度爱错了方式，可仍然是这世间最爱我的母亲。

    原来我也是被妈妈疼爱的女儿。

    吴言念叨了句他亏大了，我打断他道：“你还是没说图书馆在哪啊？”

    吴言莫名其妙：“图书馆，你去那里干嘛？那里进去还要收费。”

    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吴言语塞：“我…我当然去过。”

    他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没必要再瞒着我，实诚说道：“书太多了，根本看不完，而且是按分钟收费！比律师收费都离谱。”

    这比心理咨询的收费还离谱啊？

    我和吴言两个穷人双双一阵叹息。

    过了半晌，我又问他：“你去看过《孟婆传》这本书吗？”

    吴言略微颔首，说道：“巧了，我就只看了这本书。而且我一向过目不忘，你不如来买我的消息。”

    我又有些兴趣地问道：“你知道孟婆汤的原料有哪些吗？”

    “……”

    “第一任孟婆又是谁？”

    “……”

    “孟婆的天罚有哪些？”

    “……”

    吴言沉默中带了些咬牙切齿，我斜眼看了看他，疑惑道：“你过目不忘？”

    “……”

    吴言的身体无法控制，面目却已经扭曲起来，他磨磨牙，怨恨地说：“谁会看这些问题啊！孟婆汤的原料那么长！还有什么第一任孟婆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当不了孟婆！你问点正常的行吗？”

    我眯着眼睛问道：“举个例子？”

    “比如孟婆的业务。他那里不仅有孟婆汤、回溯汤，还有入梦汤，化劫汤…孟婆的武器也不少，除了那些破花瓣外，还有判官笔、勾魂针…”

    “入梦汤？”

    “入梦汤可以去别人梦中，是里面最便宜的，只要998，只要998诶！”

    我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重复播放某段广告语，嘴角微撇，终于明白了吴言的过目不忘大概只针对钱财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