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艘船叫海神号。

    木川回想自己知道的船名，里面的要素比如Spadille（黑桃）、Moby Dick（白鲸）、Polar（极地）等等大都通俗易懂，带着船长及船员鲜明的性格特质，一听就联想到大海的风情。而更夸张的，譬如冥王号一类的古代兵器，倒也巧妙地概括了历史功能背景。

    但脚下这艘度假游轮却有“海神”这样一个夸张的名字，简直像给游乐园碰碰车起名“劳斯莱斯”“黄金宾利”，不知道为什么，总之给人感觉征兆不太好，仿佛下一秒就会在漫画里成为被爆破的沉船预备役。

    坐在一楼活动室内的木川唯思维发散地胡乱脑补了一会，作为犯罪嫌疑人，没有找到证据之前她的活动范围被缩小在方便监管的船舱内部，从几排长书架向外还能瞧见数位协会的职业猎人翘着二郎腿守在门口位置。

    大概由于这里的除念效果最强吧……大厅四周都摆放着奇怪的矿石，即便有不少游客在书架和桌椅之间小憩，也不会受到某些古怪念能力的影响。

    说是不让她乱跑，不过人身自由倒没有受到太多限制，既没有给她套上枷锁，也没有和其他乘客隔离，看样子意思是在一楼随便乱晃也无所谓。

    ……完全没有认真抓罪犯的打算啊。

    木川想明白这些，几乎没花多少时间。

    临近深夜的公共区域十分安静，几张木桌上点着幽幽的蜡烛。

    穿着短袖短裙的黑发少女仰靠着身后的椅背，脸部盖着一本翻开的书，两只凳脚翘起来，椅子晃晃悠悠地保持平衡。她一脚踩着地板，另一条腿屈膝踩在椅面上，整个人相当散漫随意，垂着手臂仰着脑袋在发呆。

    直到室内最后一个熬夜读书的乘客带着自己的笔记本离开（看内容大概是建筑学的学者），那人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几次，然后利索地跑走了。

    过了数十分钟，又有人走进厅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对方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正常人一般对于陌生人只会瞥几眼，很少出现像这样长久观察凝视的状态。听到来者在距离不远的地方落座，悉悉索索地翻开书本，木川顿了一下，停下晃椅子的动作。

    她抬手掀开自己盖在脸上的书，从缝隙间往前看了一眼。

    似有所感，对方抬起头。

    蓬松凌乱的黑发略微遮挡住额心的十字架纹身，青年身量精瘦，穿着合身服帖的黑西装，袖口衣领干净整洁，烛光在他脸侧落下阴影。

    脸骨走势是成年人的流畅坚毅，漆黑的眼睛因蜡烛反光而有了高光，他的眉头一动不动，目光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

    库洛洛·鲁西鲁。

    意料之外的人。

    木川垂着眼睛把书盖回脸上，继续仰靠着。

    要说曾经有交情，那也是各种你挖坑我算计的来往，两人心知肚明最终目的是搞死对方，但这个场面却诡异到像国际象棋里的两个王在开局就面对面，鸿门宴也不过如此。

    夜深人静，气氛是凝滞的沉默。

    全神贯注地绷紧身体，以便在攻击袭来时最快应对。

    ——从这个距离杀掉他/她，大概需要两点五秒。

    前提是他/她不反抗。

    十三岁的木川在算计上玩不过老练的盗贼头子，总是轻易感情用事，在年龄差和经验差面前察觉到谈判桌座椅高低不平，就算有了赢面也被当作小孩；十八岁的木川依旧不改感情用事的个人特质，但当年居高临下的男人如今满心戒备，他们坐在同一场残局前对弈。

    他会输。她敢断言。

    她以前能在对方眼里看到凌驾一切的无畏，那种演技完美的淡然和空洞，就像要把她破坏殆尽一样的傲慢。不过现在，她能轻易将他装进瓶子里、目不转睛地观看、然后再把他捏碎。

    库洛洛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木川揣测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她。

    他无疑是个有优秀皮囊的男人，黑发甚至能和黑夜融为一体，洗完澡后半干的发梢在烛光里闪着水光，棱角分明的轮廓充满阴翳的气质，靠近他只会接近深渊，复杂的视线充满厚重感，他不知不觉陷入思考中。

    仰靠在椅背上的少女看似毫无防备，浑身上下不见任何能力的气场流动，在被削弱念量空间里，表现得和普通人一模一样。她脸上那本书——《如何制作漂亮小橘子灯》已经看到了尾页，倒扣在脸颊一面是厚厚的纸页，一面是硬壳封底。

    但倘若想着趁其不备就直接动手那就大错特错了。

    库洛洛眼底浮现无数条可能性的通路，那是无数个他的攻击招式被拆解开来的画面，无数个木川与之对抗，然后门口的监管者蜂拥而至，引来没必要的麻烦。

    就在他思忖的时候，眼前的少女忽然从脸上摘掉书本，露出完整的五官。她漫不经心地把书扔回桌面，视线沿着对面男人的脸到脖子，再往下被桌子挡住了。

    他眉头微微一挑。

    她散漫地轻笑一声。

    相当轻浮的笑声，假如用这种语调说话，一定是在和情人调笑的场合。哪怕讨论正事，想必也像在羞辱吧。

    “这么晚了，是想找我占卜吗？”她说。

    在男人漆黑的瞳孔深处，少女的笑容精确到仿佛是用尺子量好的，那双红瞳平静冷淡地投来目光，口吻是满含感情的做作。虽然不合时宜，但确实让他直接幻视猎人协会之前的副会长帕里斯通。

    “还是说——你要给我占卜？”她满怀恶意地停顿。

    是在嘲讽他的念。

    之前大部分的占卜能力倒也确实还在，不过她应该不知道随着念量上涨，他的储藏空间也会随着增加，能偷来的能力只会变多，不存在被占满。

    库洛洛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无声地观察她的微表情和动作，无机质的黑眼睛甚至在一分钟内都没有眨眼。

    她和锁链手的关系……是第一点。

    她和协会的关系……第二点。

    她的弱点……第三点。

    “逆时钟。”他这时候态度反而自然起来，浸满光线的黑发垂落下来，腔调是装出来的优雅和善，“那个时候，木川小姐想要复活的人——成功了吗？”

    他好像非常谦逊，黑山羊般的眼睛安静地眨了一下：“听说代价是难以想象的程度，时间回溯、死而复生……这些违背常理的能力，如果要祈求实现类似的奇迹，到最后就会转变为同等重量的绝望，这样互相抵消，才能两两平衡，念这种东西就是这样运转的。”

    面前的少女拉平唇角。

    库洛洛继续说：“我现在有点庆幸当时使用它的人是你了，木川小姐肯定得到了同等的悔恨和代价，付出远高于所得的代价是怎样的感受，我很好奇。”

    空气凝固。

    木川没吭声，但她脸上并没有出现库洛洛预料中的愤怒和不爽，黑发少女只是在瞬间的停顿后微微蜷缩手指，接着又表情随意道：“去找逆时钟的动机是有想要复活的人，那么和我抢这东西的你们想要复活谁呢，该不会是曾经的朋友或同伴？”

    库洛洛平直地望过来。

    木川在这样近乎审问的视线中微笑起来：“我成功了哦，把原本已经死去的人从地狱里拉回来，归根结底还要谢谢你那时的大度，这位慷慨的先生。”

    互相踩雷以示尊敬。

    两人在阴暗的室内对视。

    僵持不下。

    海浪的气味融进黑夜里，带着潮湿的秋季湿气，又飘进眼里，灰蒙蒙的蓝耳环是稀有矿石，反射的光线晃得头晕。

    库洛洛觉得她危险得让人好奇，又从心底生出无限的讨厌，比西索的程度还要厌烦一些。也怪不得飞坦提了无数次要先把她控制住。

    无论怎样，船内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有着目眩神迷美貌的少女单手支着下巴，侧着脑袋看他，宛如一尊象牙质地的人偶，但表情和神态又显得轻浮。

    虚伪的两个人同时收回虚伪的目光，又同时站起来。

    直到此时，木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似乎比她的帝人壳子还要高一点点——她对这人的印象一直平平无奇，能记得的就只剩下他的耳坠和纹身。虽然不是多么夸张的身高差，毕竟在伟大航路见过那么多两三米的家伙，但她还是流露出了一霎的讶异。

    库洛洛没有错过她分毫之间的情绪流动，嘴角又弯起一个演员虚假的弧度：“十八岁……可惜了，明明我们之间还没有互相了解。”

    真讨厌。

    比西索还让人讨厌。

    这一瞬间，互相敌对的两人心声重叠了。

    木川的五官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艳丽，不是话本中常见“看起来很舒服”“清秀耐看”的长相，而是第一眼就刻印上“美”的观点，侵略式地占据视野。

    她对幻影旅团并非有什么难以原谅的强烈仇恨情绪，但在二选一里挑的是酷拉皮卡，所以才帮他对立。再加上多玛的事情，还有一些个人层面的交锋，综合导致了目前的状况。

    相较于酷拉皮卡，她的情绪更稳定。

    当然，因为他是直接受害者。

    再怎么样换位思考，也无法理解别人，这种情况是多数。嘴上再如何强调，始终距离感同身受差上一截，所幸只要想起酷拉皮卡，她就不会走得太偏。

    面对男人话里有话的态度，木川十分无情地作势抬起右手——刚有抬起的趋势，库洛洛的后背肌肉就紧绷了一下，又很快恢复自然，他垂着眼睛看了她一眼。

    这人肯定还记得她抢过他的能力。

    木川：恐吓这么一下很好玩。

    木川：嘻嘻。

    她重新拿起桌面的书，在男人身上看到符合心意的反应，瞬间将嘴角翘起来，红眼睛在昏暗的室内流光溢彩，带着一点好看戏的感觉。

    木川礼貌地指正道：“别了吧，你都比我大了起码二十岁，就不要套近乎了。”

    库洛洛：……倒也没有差这么多岁。

    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只是又沉默地瞥了她一下。

    ——要不然到时候还是先杀她吧。

    库洛洛冷漠地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