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江家大小姐?”

    任平生心中的惊撼久久不能平复,江家一事乃近日隐秘,昨日皇城司的人已经将江氏一族及其京中女眷尽数捉拿,眼前这位是?

    他想到,昨夜太子赶回路过京郊破败庙宇,遇见了江府的马车,顺手搭救。

    如今江家已是大树将倾,此刻江吟夏来到东宫门前,能有什么意图已是不言而喻。

    心中复杂,他只道:“姑娘稍等。”

    东宫殿内,太子太傅岳静林正于坐上,他一身檀褐圆领长袍,发冠下已染有白鬓,一杯热茶早已冷凝。

    而灯烛下,太子赢行知正手执墨笔,书写卷文,他手骨细长,指节根根分明,笔峰气势如虹,即便下笔如神,可他面无波澜,行书间时带着几分清贵优雅。

    行文落字,一气呵成。

    他手腕停滞,细长褐竹笔在他指间独显几分山水气韵,笔端落瓷托,发出清脆声响。

    便有宫人将其书乘送给岳静林,老太傅细细阅过,满意的点了首,这封奏疏瞧不出一丝错处,哪怕从战场归来,太子仍旧知分寸,明事理。

    交还后,太傅起身欲离。

    太子站起,挺拔的身姿在烛光下如鹤立余霞,他长睫微垂。

    “老师慢走。”

    太傅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送,行过君臣之礼后,他往殿外走去,宫灯照亮屋外飘零的大雪,有宫人为太傅撑起油纸伞,便见远处有一女子身披狐白斗篷,静等传候。

    他皱了眉,问宫人,“那是谁?”

    宫人看了许久,“奴瞧着,倒像是江家大小姐。”

    太傅的眉头皱的更深,不过他早已道别,确实不该再留,便只好作罢。

    鹅毛大雪里,江绒雪身子颤的越发厉害,她目光落在那宫殿门扉之上,紧握的手心里皆为冷汗。

    就是如今刀架在脖子上,她也绝不能怯。

    太傅走后,任平生才进了殿内,灯烛未灭,屏风之下太子就着月色看卷书。

    任平生额间有些冷汗,“殿下。”

    赢行知并无什么反应,他指尖轻点批注篆文,看的入神。

    任平生又出声道:“江小姐在外求见。”

    手指停顿,书案前的男子微微抬起眼梢,即便并无缝隙,可殿外的扑窗的风雪袭来的冷意仍旧森寒。

    “她手中握着您的龙纹玉佩,属下不好阻拦。”

    那是太子殿下的贴身物件,三年前殿下遭人算计落水差点性命不保,是江府的大小姐及时出现救了他的性命,那玉佩是太子恢复身份后江吟夏要来作为答谢的。

    之后京中便一直传流言,说其是定情之物,江吟夏是殿下钦点的太子妃。

    任平生许久没听到殿下的回答,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太子俊朗的眉眼中竟流露出一丝荒诞,这神色不像如今,倒像是三年前还不曾涉入京中政斗,不曾踏上战场上的他。

    任平生心有戚戚。

    “让她进来吧。”

    江绒雪早已被冻的失去知觉,进入殿内时甚至不觉温暖,可她的眸光却很坚韧,她挺着背脊,脑海中不断的想着姐姐平日里的模样。

    她不忘君臣之义,毫无一丝错处的行过了礼。

    任平生在一旁看着,心里也直跳。

    她出声道:“臣女今夜唐突,还望殿下海涵。”

    她眼前的鹿绒长毯延伸至那双缎面金绣长勒靴前,玉白衣袍上的金云样式更显尊贵,昭然揭示眼前人已非旧人。

    她狠狠的掐了下手心,让自己愈发清醒。

    “若非万不得已,臣女不会前来叨扰。”

    她将身子压的愈低,脆弱白皙的脖颈好似一折就断。

    太子的目光落在眼前少女身上,深谙的眼底瞧不见一丝波澜,他像是一位静观的上位者,片刻才开口,“你所求之事艰难,又怎知孤定会帮你?”

    他的声音如山间泠泉,温和中带着一丝冷漠。

    不出所料,太子知道她的来意。

    江绒雪神经绷紧,她深吸一口气,“臣女知道,父亲一定是被冤枉的,臣女曾有恩于殿下,若父亲真当能做出那等事,如今殿下是不会见臣女的。”

    很聪明。

    任平生心想不愧是江家大小姐,她这话说的很对,若江父真的是杀害外来使臣和朝廷命官的凶手,正因为江吟夏于他有恩,殿下便一定不能徇私枉法。

    说出去,殿下会成为以情谋私的首犯。如今太子愿意见她,便是此事还有的论。

    江绒雪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可袖下的手指却在轻轻颤抖着,“殿下今夜愿意见我,一是顾念往日恩情,二是知晓我父亲为人,此事定是栽赃嫁祸,可官府已下判决,臣女今日带着信物雪夜前来是无奈之举,若非走投无路,臣女不会叫您难做。”

    “且臣女知道您身为储君,亦不能忍受清官受辱小人得利,所以臣女恳求您,还我江家清白!”

    她的声音在大殿余音不断,就如同她所说,若非被逼到走投无路,她断然不会挟恩图报。

    少女的背脊微微下俯,湿漉漉的发丝从她肩前垂下,一滴一滴的落下水珠,摸入地面毡毯。

    过了许久,眼前之人都未出声,江绒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听见上位一声轻笑,那笑中暗含一丝不可细究的贬斥。

    “笑话。”

    一句话,足以让她的心坠入深渊。

    太子的声音甚至很温和,“孤肯见你,是因你手持玉佩,今夜见你者都是孤亲信之人,又何谈谋私。”

    “江家之案已至今日,为你江氏谋不平,于孤来说又有多少好处。”

    “孤身为储君,两国邦交,以百姓安乐及其中利害揣摩,若只为你江氏一族,才是德不配位。”

    字字句句,冷血无情,连任平生听了都觉心里寒凉,更何况是一个即将要家破人亡的小姑娘,殿下对付江家大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

    跪在地上的姑娘双肩颤抖,她身子骨单薄,此刻更显无辜可怜。

    可太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他面色如故,瞳色温温,支倚下颚,那张恍若神明的脸极具迷惑性。

    他垂目开口,“还有。”

    “江吟夏。”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了几分危险的探究,“你为何不敢抬头看孤?”

    江绒雪脑中一片嗡鸣,她从未有此刻这么狼狈,好似整个人站在悬崖边,被逼的无处可逃,那一股勇气被刺破,露出她怯懦,慌乱的本性。

    可她此刻绝不能露怯,无论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自己。

    她抓紧膝上衣裙,缓缓的抬起了头。

    眸光接触,江绒雪一时凝住了神色,接着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那张脸在江绒雪的脑中如碎落的画卷拼凑般明晰起来。

    三年的时光转瞬即逝,眼前人已经从意气少年变成一国太子,他不再玩世不恭,不再潇洒恶劣,他衣着贵气,玉树临风,从上自下是不怒自威的压迫。

    而旁人瞧她不禁看的失了神,哪怕见过很多次,依旧为江家大小姐的容颜所惊艳。

    她肌肤冷白赛雪,五官如瓷器般精致柔美,可此刻她瞳光轻颤潋滟,眼眶下红雾笼罩,眼眸暗含惊心动魄的碎光。

    她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那一眼很奇怪,好似有万般起伏藏在眸中的碧波里,叫人心中不适。

    太子一霎凝滞神色,片刻才游离开视线,俊美无暇的侧脸被窗外冷月渡上一层柔光,鼻骨高挺,眼深唇薄。

    “我不信你是忘恩负义之人。”

    江绒雪已经忘了尊卑之分,她喉间哽咽,眼眶酸涩,却强撑着不让自己落下一滴泪。

    三年前,姐姐曾因犯错而要受家法,是少年一人扛下,在祠堂前生生受了二十鞭,若真如他所说他是那般利己者,当初才不会不管姐姐的死活。

    任平生心中突突的跳了两下,这大小姐说的话,还真是……

    殿外冷雪簌簌的下,太子从椅上站起了身,他身姿颀长,面上并无一丝动容,起身欲离。

    “信不信由你。”

    宫人分至两侧,此刻夜深,太子已无多余耐心。

    任平生看着女子逐渐失去神光的面色,她像一支快速枯萎的花朵,虽是必要,可殿下如此恐吓她,却叫他心下生了几分不忍。

    他便走上前跟太子道:“这夜已深,又是这般雪天里,更何况江府已被查抄,属下该送江姑娘去哪儿呢?”

    太子停下脚步,沉吟良久,似乎念及那救命之恩,出声。

    “今夜可以留在东宫。”

    宫门已开,风雪从外灌入,侍从将大氅披在他身后,便要离开,他不曾再有其他反应,态度冷漠至极,可未行两步,便觉有有一道力气轻轻的牵绊住了他。

    停下脚步,太子垂目,眼前女子靠的很近,一股馨香自下而上,她睫羽如蝴蝶颤翅,冰冷的手指一侧甚至贴近了他的小臂,明明那般胆怯,却又勇气可嘉。

    江绒雪扯住了他的衣袖,她已经用尽了任何手段,此刻更像是濒死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哪怕这浮木,显得她是这么的肮脏卑劣。

    她眼眶愈红,“殿下,难道……你想要一罪臣之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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