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5

    有风吹过他的帐篷。

    血的气味涌了进来,甜腥的,令人胆颤的,铁锈似的气味。

    斯莱德·威尔逊睁开了眼。

    头一秒,他感到了疼痛,哪儿都很疼,尤其是他的头,仿佛有一千根铁棍在他脑子里搅动。他躺在地上太久,身体已经被沙漠深夜的寒冷冻僵,嘴唇无意识张着,干燥得像是渴了三天三夜。

    随后,记忆复苏。

    冰湖似的蓝眼睛,苏联口音,雪白的能流淌起来的肌肤,那个神秘的女杀手。

    “该死!该死!”斯莱德试图蹦跳起来,他狼狈地在地上翻滚,手脚都被绑住了,不得不蠕动着朝自己的床底翻去,在那儿,他还藏了武器。

    营地安静得像是坟墓,他大口呼吸着,心脏在胸膛里砰砰乱跳。匕首被他胡乱丢在地上,他粗鲁地磨着手脚处的绳子,快些,再快些!斯莱德并不忧心他长官的命运,那个大脑缺失的蠢货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担忧自己的命运。

    周边的沙漠像无尽的海洋吞噬着人命,他离开了自己的故乡,来到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他这才直面战争的残忍,这里可不是新闻报道的光荣战场!

    什么样的战争也是战争,他们的车轮碾过沙漠,碾过公路废弃的汽车,人类的尸体和机器的残骸就那样堆在一旁。如果他们在行军途中的宽敞公路上,突然觉得一阵颠簸,那不必多想,一定是碾过了一个可怜的灵魂。

    死亡每夜都亲吻着他入睡,这让斯莱德更坚定了一个决心——他绝不能死在这儿!

    那个女人想做什么?没人清楚。唯一明晰的线索就是,她的目标是自己的长官,而战争已经在短短几天教会了斯莱德一项真理——如果想存活下来,最好的方法就是杀死你的敌人。

    斯莱德不知道神秘女人为什么会放过自己,或许他对她而言,只是脚底的一抹尘埃。

    她会为此后悔,斯莱德保证。

    “啪”

    轻微的响声,绳子断了,斯莱德从胸膛里呼出长长一口气,一股从未有的兴奋从他心底燃起。死亡点燃了他自己从未知道的一面,肾上腺素的攀升几乎让他手指发麻。

    他的军靴踏在沙地上,斯莱德把身子俯得很低,几乎是在地面上爬行的程度。他像是一条毒蛇,顺着夜风一道,追随着血腥气,灵巧地走进了他长官的帐篷。

    帐篷中心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杂乱的摆放着一些图纸和文件,桌子的边缘有一盏昏暗的战术灯。灯光昏黄,只能映出小小的一角,在寒冷的夜晚给予人虚假的温暖,斯莱德的长官就坐在桌旁,他似乎是睡着了,金色的脑袋低垂着,任凭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长官。”斯莱德小声叫着,他仍保持着警惕的姿态,环顾四周,预防帐篷角落阴影里蹦出来的怪物。

    无人应答,角落的阴影安分地待着,死神没有光顾他的预兆。

    可他的汗毛仍耸立着,斯莱德保持举枪的姿势许久,直到他的肌肉开始酸痛,这时候他才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把深夜入眠的长官推醒,灯光随着他的步伐映出了男人全貌——

    那是具被固定住的尸体!

    斯莱德浑身像是被浸了冰水似的,夜风吹过他的脊背,他这才惊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来不及多想,这些年他引以为傲的战斗直觉救了他,斯莱德几乎在自己打寒颤的那一秒就往前猛扑,一道蜘蛛般的阴影从他的头顶跃下!

    倘若他刚刚迟疑一秒,蜘蛛手中的利刃就会刺穿他的脖子!

    斯莱德的动作很迅速,他一向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能自豪地说,整只部队中,拥有比他优秀天赋的男人屈指可数。然而他的自信在女人的攻势下脆弱得像每个家暴男人的诺言,他精良的装备在绝对的暴力下不值一提,当女人的拳头击中他腹部的那一刻,他甚至还没有瞄准女人的位置,枪就脱手而出。

    “你不能杀我!”他低声叫了出来。

    女人歪着头,似乎在打量他,斯莱德的腹部疼得让他几乎不能呼吸,他怀疑自己的胃部或者别的内脏已经破裂。但在这个堪比死神的女人的注视下,他很快就完成了人类医学上的奇迹,克服了这点小小的困难。

    “不管那个雷德福对你说了什么,”现在他的舌头上也满是那股甜腥味了,斯莱德含着血说道,“你得保证我活着。”

    “我看上去像是你的保姆吗?”女人问。

    “你是今天白天谋杀案的凶手,你杀了我们的敌人,又杀了我的长官——这不是出于私怨,你背后的人想要一场更大的战争,为了……我不知道,我猜那些大人物有更伟大的利益,”这是他十九岁的人生里最精彩的一个谎言,“我有个线人,在镇子上,我已经告诉他了有另外一方势力介于冲突之中,这是你的长官想看到的吗?”

    匕首又贴上了熟悉的位置,女人骑在他身上,胳膊的肌肉突起,紧紧将他制住,斯莱德的语速被迫越来越快,“你本该把一切都掩埋在沙漠里,但你的小疏忽让我们有了合作的空间——”

    “闭嘴!”女人喝止道,她持刀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她松开制住斯莱德的那只手,转而从衣领里掏出了……一个项圈。

    她似乎变得极为痛苦,刚刚那股死神般可怖的人不见了,斯莱德瞧不见她的脸,但也能听见从她嘴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她握住项圈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从制服缝隙里露出的肌肤变得惨白。

    斯莱德被这突然的变故打断了流畅的谎言,他和女人一同如临大敌地盯着那个平平无奇的项圈,不住吞咽着口水。在没人开口的短短几分钟内,他想了很多,想过女人可能会变成狼人,或者这玩意突然爆炸把他们一块送进地狱,又或者女人会突然发狂,在营地里开一场鲜血盛宴。

    五分钟后。

    斯莱德迟疑道:“……我们还应该等等它吗?”

    坐在他对面的雕塑动了,女人完全忘记了他,飞扑至他死去长官的桌面上,打开收音机的按钮。

    收音机里传来意义不明的电台噪音。

    “没有信号,”女人重复了一遍,她欣喜若狂,“没有信号了!”

    斯莱德已经在心里认定这个女人存在不轻的精神问题,但基于她强大的杀伤力,他依旧和蔼可亲地回答:“他妈的当然,哦,我的意思是,瞧瞧天上那些导弹,没有信号太正常不过了。”

    “我们可以合作!”

    “哦,那很好,不过我们得先谈谈——起码我得知道你的身份?或者你该和我解释一下这一切!”

    “你本来是该死的,这儿所有的人都该死,你们本该是这场战争扩大的导火索,唉,你知道萨拉热窝那次刺杀吗?”女人亲切地拍拍他的脸,“你们就是,呃,那场刺杀受惊的马踩到的无辜尸体。”

    斯莱德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对待这个,他忙着把嘴里的血咽下去。半天后才讽刺道:“你就是那个刺客?”

    “不,”女人回答,“我是刺客手里的枪——我们得离开这儿,现在,立马。”

    她极快地转身,关掉收音机,斯莱德还想问很多事,包括女人的项圈,她的来历,雷德福传出去的情报,为什么她会因为信号中断欣喜若狂。激素的消退让斯莱德稍微放松了一点,他合上眼,女人目前看起来并不打算杀他了,但更多忧虑涌了上来。

    他该怎么解决这摊破事?他和他长官的尸体共处一室,现在很快还要跟着罪魁祸首离开,或许他不该这样,但倘若他活着回去,又该怎么解释这一切?斯莱德悲观地想到,完了,他会被送上军事法庭,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比韦德·威尔逊更早进局子。

    “你穿我的制服,”女人指着尸体道,“我穿他的。”

    “我……”斯莱德说,他咬住了舌头。

    女人脱下了那身厚重的美军制服。

    他不知道该看哪里。

    斯莱德并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他尚未离家的时候就已经很受女孩欢迎了。要知道,青春期的时候,女孩总是格外迷恋他这样的坏家伙,但这个……神秘女人,她打破了斯莱德过往的认知。

    这是今晚的第二次。

    他该看哪里?是从头盔里流淌出来的月光一样的金发,还是女人冷漠又好奇的双眼,她的睫毛盛满昏黄的灯光,每合上一次就在斯莱德心里轻轻挠一下。

    他那双眼睛放在哪儿都不对,放在女人莹白的肌肤上会太过唐突,这毕竟还是个能将他打吐血的杀手。放在她颈间的项圈又不合时宜,这会激起斯莱德自以为没有的冲动,又会让他心底发酸。

    也许他应该盯着女人腰间的枪不眨眼,是了,他该这么做,这是一个合格士兵该有的职业素养。

    “你还站得起来吗?士兵?我们的时间很紧张!”女人毫不羞涩地凑过来,她伸出手指在斯莱德眼前挥挥。

    他往后缩了几步,防止脸上不自觉的热度烫到女人的手指,泄露他宝贵的内心机密。

    “你是谁?”他问。

    “阿琳娜。”女人冲他微笑。

    *

    事情开始超乎斯莱德·威尔逊的预期。

    用超过这个词还是太保守了,三个月前,他睡在宿舍的床上,他上铺的哥们热爱打鼾,为此斯莱德一直想找个机会揍他一顿。三个月后,他来到了沙漠,和一名不知身份的杀手一块把自己长官的尸体装进后备箱。

    车平稳地驶出营地。

    “我们去巡视一圈,”斯莱德这么对负责警惕的同伴说道,“不会很久。”

    “当然,伙计,没问题。”负责夜班站岗的小伙子和斯莱德关系不错,他狠狠吸了一口烟,从车窗外往里看了看,瞧见后座上长官的制服。猛得把烟头扔了,敬了个礼。

    轮胎碾过沙砾,斯莱德冲这个刚刚认识的同伴点了点头,他往前开去。

    斯莱德想起女人的话。

    ——这儿的所有人本该都去死。

    这句话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后座突然传来一点动静,是阿琳娜,那个神秘女人穿着染血的制服。她轻松地把自己挪到副驾上来,摘掉头盔,沙漠的夜风吹拂着她的金发,她看起来畅快极了。

    阿琳娜眯着眼瞧了好半天沙漠的夜景,斯莱德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漆黑一片,从车窗吹进来的冷空气快把他冻僵。女人却像是没有知觉一样,觉得这是什么稀罕玩意,他忍了又忍,关上了车窗,女人皱起眉,回头瞪他。

    “所以,”斯莱德问道,“只有阿琳娜?没有姓氏?”

    女人趴在车窗旁,她依旧望着外面的景色,“我不知道我姓什么。”

    撒谎,斯莱德想,真是个成熟的间谍,可他依然没放弃继续试探她,“只是聊聊,我们现在是同伙了,你背叛了你的组织,我的后备箱装着尸体,我们有必要彼此了解。”

    “我不了解你,”阿琳娜终于把她那双眼睛从窗外挪了进来,凑近了看,才发现她的瞳孔极大,盯着人的时候不喜欢眨眼,这举动不太像人,反而有点像一只野兽,“你也不该了解我,那会害死你。”

    让一个士兵不了解他的同伙,那就是把刀子递给了他背后的人。而让一个青春期男孩不去了解从天而降的神秘间谍,那这绝对触犯了法律。

    “我们可以试试,”斯莱德努力辨认着道路,沙漠中,夜路并不好开,他听见后备箱的尸体颠簸着撞着铁皮,“作为你错误的暗杀对象,斯莱德,斯莱德·威尔逊,美国士兵,平平无奇。”

    “很荣幸认识你。”阿琳娜礼貌地冲他点头。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人开口,只有后备箱的尸体发出像是快要复活的噪音。斯莱德在这迫人的噪音中憋不住躁动的心,他清了清嗓子:“作为回报,你也应该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阿琳娜,”女人说,“一个……杀手,平平无奇。”

    “作为一个苏联人,你真是格外的谦虚,尤其在一个美国人面前。”斯莱德讽刺。

    “我不是苏联人。”

    “那你来自哪儿?瞧瞧你的口音,”斯莱德哼笑道,“波兰人?德国人?哦,不会是英国人吧?”

    说到这儿他都有些好笑,“你不会恰好还有个叫詹姆斯·邦德的同事吧?”

    阿琳娜似乎在认真思索,她皱着眉沉默的时间越长,斯莱德就越为他这个烂笑话感到尴尬,正当他打算说些别的事岔开时,女人谨慎地回答了他:“你们的情报可能有误,我从未见过这个名字。”

    轮胎摩擦地面,斯莱德猛得刹车。

    “嘿!”女人不满道,“你要是不会开车,就让我来!”

    “你刚刚是在开玩笑吧?”斯莱德瞪着她,“你不知道詹姆斯·邦德?”

    “……他很有名吗?”

    “你从来不看电影吗?你到底多大?”他不敢置信,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培养出这样的人?阿琳娜在他的瞪视下缩了缩脖子,她似乎有点心虚,这让她看起来更小了。

    十七岁?十八岁?斯莱德猜测她最多不过二十岁。

    “我不知道,”阿琳娜说,她拒绝同他对视,固执地看向车窗上的一块污渍,“我记不清了。”

    “你到底——”

    “我们去小镇的东边,”女人打断了他,这次她的语气没了刚刚的心虚和迟疑,像一柄利剑,“哪儿囤了很多炸药,我们运过去,趁着还没人反应过来,先把工厂炸了。”

    话题跳跃得太快,斯莱德一时反应不上来。

    “为什么要把工厂炸了?”

    女人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这样人们就会意识到这儿不安全,他们自然会逃离危险的地方。而你们的情报还没传出去,等飞机过来找你们的时候,瞧见工厂已经成了废墟,就不会往这儿投下导弹。”

    斯莱德的心脏被人紧紧攥住了,他瞪着女人,想在那张素白的脸上找到一丝谎言的痕迹,可那双眼睛比最洁净的湖水还要清澈。

    他并不笨,线索组织成了一张网。

    “你是说,你的意思是,”他的牙在发抖,“他们会用导弹炸平这里,可这没有理由!扩大战争需要一个理由——”

    他想到了理由。

    工厂里干净的谋杀现场。

    他长官死去的尸体正躺在他的后备箱。

    两方冲突的炸药已经备好,现在只需要一点最轻微的火星,战争的咆哮就会席卷这片土地。

    “我们有二十几名士兵呢。”他闷闷地说。

    “这个小镇有几百人呢,”阿琳娜反问道,“谁在乎他们?反正不是你,也不会是我。”

    寒意让斯莱德发抖,他深呼吸着,尽力平复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睛,他冷静得很快,这让女人稍微有些惊讶。

    “……你,”斯莱德的声音很轻,“你是我们的人吗?”

    “我不属于任何国家,我没有家乡,别再问了,”阿琳娜的声音快消散在沙漠的风中,她指着自己的项圈,“你会为你的好奇心而死,或者生不如死,我觉得你能活很久呢,别辜负了我。”

    “你是什么?一个女巫?这是个预言吗?一个杀手变成了一个超级英雄,”斯莱德朝女人低吼,“我们又没生活在电影里!”

    一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听我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阿琳娜突然凑得离他很近,那双睫毛几乎都能扫到他的眼睛,斯莱德僵在了原地,他没法动弹,“你是个坏种,我瞧得出来,你不在乎你的长官,你不在乎你的战友,不真正在乎。”

    她的呼吸抚过他的皮肤,斯莱德只能牢牢地看向女人的眼睛,“你不在乎正义,你不在乎那些平民,斯莱德·威尔逊,你拥有天赋,但你只在乎你自己。这真是——太棒了!”

    “——什么?”

    阿琳娜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在微笑:“这个世界烂透了,斯莱德,你这样的人一定能活很久!史蒂夫·罗杰斯会成为纪念馆的英雄,你不会,你会活到白发苍苍,长满皱纹,你会有自己的家庭,妻子,小孩和狗。我会确保你活着走出这片沙漠,你不会上军事法庭的,作为回报——”

    “你要记住我,”阿琳娜清晰地说,她指着自己的项圈和脑袋,又重复了一遍,“你要记住我,我很快就会忘掉这所有的一切,你,沙漠,尸体,所有。但是,请记住我,我做出过不一样的选择。”

    他的心跳在胸膛里哀鸣,斯莱德的呼吸和女人交织在一起。他不该信任她,他应该独自开着车,远远,远远地跑掉。他知道自己有光明的未来,军队很快就要进行特种实验了,他有很大的机率选上,到那时候,他就是一个比史蒂夫·罗杰斯更好的武器!

    他冷静地点点头,手背过来悄悄把汗水蹭在裤腿上,重新握住方向盘。

    “好,”他说,“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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