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洵武微滞，又见两人面上笑容不变，只好同对面常安配合打着哈哈一笑而过。
“刚过申时，宴席还未开始，谈将军还得稍稍等候一会儿。”
余光瞟到某人波澜不惊，陈浮确莫名微恼，却还是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脸。
“一切听从陈将军安排。”谈洵武恭敬抱拳，“一早便去了都护府，左右我们也无事，正巧可以四处逛逛。”
“那便由常校尉先带你们转转，我还有事，暂不奉陪。”
他唇瓣一抿，眼神掠过三人，不做停留，径直离去。
谈洵武回头见怀玉神色无恙，怀安却在身后胡乱摆动双臂，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咬牙踢了一脚谈怀安的脚踝。
“阿爹！”谈怀安捂脚惊呼。
“你少给我发疯！”
谈怀安委屈地躲了躲。
他也不想这样，可此刻距他上次进食过了四个时辰，实在是饿极了。
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谈怀玉：“阿姐……”
她叹口气，似早有预料般悄声道：“青锁那边还有些米糕，先去填填肚子吧。”
谈怀安转身跑向青锁那处，利落地解决了余下米糕。
“谈将军，自镇北将军西去后，陈将军着实忙碌，还请见谅。”常安抱憾道，领着剩下人一路前行。
“西去？”忽然出现的谈怀安有些摸不着头脑，而后恍然大悟，“该不会去大梁了吧？”
谈怀玉见状捂住谈怀安嘴巴，连忙道歉：“童言无忌，莫要怪罪。”
“没事没事。”常安摆手弯唇。
四人踩着沙石，穿过巡逻的士兵，来到一个宽敞亮堂的营帐。
“将军刚来萧阳便有一堆事情处理，也定是累坏了，便先在此处歇会儿，宴席约莫酉正开始。”常安拱手含笑，“我去催催后厨，看能不能给谈公子找些糕点来。”
谈怀安一愣，感激道：“多谢常校尉。”
见常安走后，谈洵武转身指着谈怀安：“你就不能消停安分一刻吗？”
他悄悄掀起眼皮瞧着谈洵武，缩了缩脖子，倒是有点理亏的模样：“那我饿嘛，确实没办法。我又不能克制自己肚子不饿。”
“你总是有理由的。”谈洵武拧眉叹气，“你也大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得我这个当老子的来教你。平常学着点你姐姐，别长个脑袋整天就只知道张嘴巴，偶尔也要想想问题。”
“我还不是跟阿爹学的。”谈怀安悄悄辩解。
“又在嘀咕什么？”
谈怀玉眨眨眼，一只手在暗处轻轻拉了怀安衣袖。
“我是说这营帐内极为奢华，还从未见过那个稀罕物件。”谈怀安望向正中的一个四周刻着动物的正黄盘子，“此刻正指着一只神气扬扬的公鸡呢。”
“十二时盘。”谈怀玉顿了顿，又补充道，“盘体四周随着时辰的变换，盘上会出现与之相对应的生肖。据说是前朝能工巧匠所制，一出世便引得众人好奇追捧，后来却因战乱不知踪迹，没想到它竟出现在萧阳营帐中。”
“那是赝品。”
未见其人但闻其声，这声线的主人谈怀玉再熟悉不过。
她眉睫闪动，又是忆起那日闹市惊马，霍然被撕开蒙上尘布的丑恶内心。
父子俩正疑惑着，见一身戎装的陈浮确和好几位副将先后进了营帐缓步而来。
虽然陈浮确与其余副将平起平坐，可大家心中明晰他背靠公主府，有着高贵的身份，皆不自觉以他为尊。
“这十二时盘本就难寻，我听闻后喜欢它，就找了个工匠做了件赝品，挂着也心生欢喜。”
谈洵武拱手奉承：“陈将军英明。”
“多谢夸奖。”陈浮确扬眉，递来一盘糕点，对谈怀安笑道，“饿了就吃，这边没那么多规矩。”
谈怀安连忙道谢，就着茶水一口气吃了好几个糕点。
他转头笑容不变地随口一问：“谈姑娘近日可好？”
谈怀玉颔首，低头躲避他的视线：“劳费陈将军挂心，一切都好。”
陈浮确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继而向屋内人道：“宴席即将开始，大家先入座吧。”
菜肴一道一道被端了上来。
入眼皆是些面糊，油饼之物。饶是谈怀安再饿，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怎么都是面食？”
谈洵武眼神警告：“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谈公子，北方多面食。初来的确会有些不习惯，慢慢习惯便好了。尝尝这个羊肉羹，这可是萧阳有名的吃食。”常安耐心解释。
谈怀安依言尝了尝，随后睁大眼睛：“不错欸。里面羊肉碎而不膻，入口即化。阿姐，你也快尝尝。”
陈浮确手上动作不减，耳朵却在听到谈怀玉的肯定后陡然放松。
“唉。”一位叫王悟的将军叹口气，满脸络腮胡不由轻颤，“若是周将军还在的话，此刻又要讲些无趣的笑话了。”
原本欢乐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周维将军为人和善，用兵如神，怎知突然遭此变故，不知可有追查到杀害他的凶手？”谈洵武长叹痛惜。
“手下查到了一些线索，似乎与西梁有关。”陈浮确肃了神色，“不过，还不能贸然下定论。”
右边一位叫雷贺的副将满脸横肉瞬间耷拉下来：“此患不除，萧阳不宁。”
“雷将军说得对。”陈浮确举杯应和，“不过大家不必为此事忧心，事发当时，我正在现场，理应交给我。”
“那陈将军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告知于我。”谈洵武瞥了眼旁边端坐的姐弟俩，“反正他俩都没事儿，随你使唤。”
谈怀玉一旁安静用餐，装作听不到两人的话语。
忽地被点名的谈怀安猛地抬头，嘴角还沾着油饼的碎屑。
“啊？”
“没你的事，继续吃吧。”谈洵武无奈叹气，朝陈浮确瘪嘴，旨在告诉他，谈怀玉明显比谈怀安可靠多了。
陈浮确回以一个镇定自若的笑容。
雷贺见这景象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谈将军的一双儿女，倒是十分有趣。”
一旁的王悟神色却忽地黯淡下来，对身边谈洵武暗暗解释：“雷将军长子战死沙场，膝下稚子在去年坠落马背，摔到脑袋，变得痴傻。算来出事时，大概也是跟谈公子一般年纪。”
听闻此惨痛，谈洵武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叹息。
那边谈怀安却听清雷贺的赞扬，滑稽地学着大人模样，直应道：“过奖过奖。”
酒过三巡，众人难得重拾方才的欢声笑语，但谈怀玉觉得气氛沉重，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她转头给身后的青琐递了个眼神。
青琐会意，急切悄声道：“小姐，你怎么了？”
陈浮确注意到这边动静，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常安。
“谈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多谢常校尉关心，我没有大事。”谈怀玉趁机起身，“今日穿得过于厚重，再加上帐内燃烧的炭火，稍稍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便先离席，外出透口气。扰了各位兴致，还请恕罪。”
“陈将军，她这老毛病了。”谈洵武皱眉。
一如既往。
陈浮确淡定缓慢喝了口酒，遮住了唇边笑意，又装作突然反应过来的后知后觉：“都看我做什么？”
然后接着说：“谈姑娘既是身子不适，那便好好歇着吧。”
“多谢陈将军体谅，那怀玉先行告退。”
*
营帐外已是星辰满天。
四下除了巡逻士兵再无他人，谈怀玉稳慢走到不远处坡上那片幽黄草地中。
她不顾青琐制止取了披风，将它折放在稀疏的草地上，坐下仰望在满天繁星下乌鹊绕着枯树盘旋。
“小姐……”
空中传来的清冷气息，将方才帐中燥热一消而尽，连带着谈怀玉的发梢在风中起伏。
她低头瞧着山坡下灯火通明的营帐，叹了口气：“青琐，我真的不冷。”
青锁最终无奈移至不远处的树后。
谈怀玉的目光从北辰移到周边星辰。
“北方玄武（1）。”她仰头喃喃，“斗、牛、女、虚、危、室、壁。”
夜间晴朗有风，镶在夜空的小星在流淌的淡云中若隐若现。
她观星入神，未曾留意到自己发梢衣角并未伴着树枝细草上下浮动。
“咦？”
轻风吹来的云层遮住了一颗从未见过的星星，她眉心轻蹙，竟不能将其与脑海中的星图对号入座。
“那是牵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