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消失了。

    球、人、甚至视线内的一切都消失无踪。

    至少迟堇渊以为是这样。

    真实的、伤痕累累的躯体静静地砸在地上完成最后的异化。

    他已经一概不知了。

    大概只能走到这里了。迟堇渊在虚无中苦笑。

    *

    他记得在僵局中的自己开口：

    “桑榆，

    她是怎么离开那个世界的？”

    这个人喜欢桑榆。

    白远可能还不知道，他再度进入这里后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而提到桑榆，迟堇渊从那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欲望。

    甚至，对自己的恨意很大部分来自于此。

    桑榆是怎么离开的。

    这个问题成功让白远面色扭曲——那是一个并不意外的的意外。

    桑榆是他的学妹，低了几级并不意味着在专业能力上弱势。

    事实上，作为一个跳级进入大学的人，桑榆在院里的风评里强得离谱。

    听说她的家人已经不在了，听说她次次奖学金，听说她大一就靠写程序养活自己…

    而自己只是一个成绩还算不错的正常研究生。

    终于，在某个智能迭代算法实验组里他向她递出橄榄枝，邀请一直有这个梦想的桑榆共同创业。

    白远家里算是小有财气的富二代。

    本想着借着一同创业的拉近两人的距离。却不想桑榆一头扎进了行业深耕。

    终于，在桑榆大四时VR走到了风口。

    但是桑榆说还没有做完。

    而自己和初代员工已经等不及，跃跃欲试。

    桑榆在一众期待中终于松了口，选择加入他们。但她又有自己的坚持，她是项目主创，掌握着这个项目的命脉。

    这意味着以技术入股的她很容易抽身，而自己也在那时发现她志不在本人。只要谁给她一个环境，她就能孜孜不倦地钻研自己的事业。

    白远带着不甘的恼意心想：那就更要榨干她最后的价值了。

    最初支持桑榆的员工逐渐被逼走。而支持自己的，就默默地弱化着桑榆的组内领导地位。

    桑榆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繁忙。

    他只是想逼迫她妥协而已。

    白远发誓，他只是这样的打算而已。

    可桑榆以一种决然的态度照单全收。

    不哭不闹更不可能抑郁地每天沉浸在工作室里。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老板的脸色逐渐转移生产重心，她却依然不管不顾地几乎已经住在那。

    然后，在某一天突然而然地离开。

    连续好几周的连轴转和几天的不眠夜。

    让第二天上班的同事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倒在电脑桌前 。

    她走之前，依然停留在那个幼稚的、所谓的“给个机会”的设计。

    一切都结束了。

    项目再无阻力，却也再无进步 。

    在公司依赖着这部游戏赢得开门红后，白远的元老团队果断放弃了优化这个项目。

    至此，当年的开发成了禁忌。

    而这个世界不知怎么不需要太多人力物的维护依然独自运行。

    大家或许是真的不敢面对，任由它野蛮生长。

    直到现在。

    终于要被公司放弃时，他们发现了已经在里面的桑榆。

    而游戏里的NPC居然已经自主地做到质问自己：她是怎么离开的。

    这让白远怎么说出口。

    迟堇渊在他阴沉的脸上，看出了懊恼。

    不是对逝者的忏悔，而是对迟堇渊戳破真相的愤怒。

    哪怕无人知道这场对话，他也想灭口。

    迟堇渊不再迟疑，抓住这一瞬间的微愣。利落地输完了最后的通行证。

    验证成功。

    洪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想起，坠入两人的耳膜。

    中间的屏幕在黑夜中片片瓦解，亮白的碎片仿佛浮动的荧光，一点一点向上游，形成绚烂的光柱照得满堂透亮。

    光线打在迟堇渊已经全黑的瞳孔上，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疯了！”

    以为迟堇渊刚刚的停下就是有得聊的白远，难得有计划被打破的恼羞成怒。

    满堂透亮下，迟堇渊已经不可抑制地脱力，又被主人公强撑着站直。

    迟堇渊打量着白远的神情，满意地得出结论：

    结局已定。

    “为什么？她不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不是吗？”白远不明白迟堇渊毫不迟疑的态度。

    对面的人打量着白远，难得有心情和白远说些话：

    “你刚刚说得不对。”迟堇渊没有回答白远的问题，反而直指核心。

    “你们根本没法把桑榆带走。”

    迟堇渊撑着身体虚虚地笑。见对方依然恼怒而震惊地看着自己，已经快被侵蚀殆尽的理智不足以消磨他的锐利：

    “你们只能逼她自己选择不是吗？”

    如果外面的人有得选，又何必和自己谈条件呢？

    “告诉桑榆这是我的选择，告诉桑榆我们放弃她了，告诉桑榆只要她离开，这里的苦难就会结束。”

    迟堇渊被侵食得漆黑的瞳孔在圣光下散发最后的暗芒：

    “让她自己选择离开。”

    他们想让她失望，更或者让她绝望。

    想让桑榆自己放弃自己。

    可迟堇渊舍不得。

    他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桑榆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才能在完全失忆的状况下，来到这个世界？

    为什么她本人不愿意回忆这段经历？

    既然她在上一个世界里并不快乐，迟堇渊又怎么忍心在这个世界给她留下不好的回忆。

    她明明那么信任自己。

    “桑榆的去留不由我决定，更不由你们决定。

    她有自己的抉择。而你们，阻止不了她的意志。”

    迟堇渊说完了沉寂地杀意笼罩白远。

    白远是这样想的。

    世界的毁灭与否与他们无关。

    因为一旦世界被毁，那么这个地方依然只剩下桑榆。

    她不会知道外面的债务纠缠，只会知道世界因她而灭，而一旦所有都被毁掉就相当于她被困在这个世界，只能为他们所用。

    他只是恼怒于桑榆的爱与选择，想告诉她。

    她不属于这里，她在这里的所作所为都是那样地可笑。

    “为什么——”白远目呲。

    “你不是最强大的守城官吗？

    你不要子民了？”

    那一瞬间，他有一些畅快。

    这个人，好像没有下属说得那么强大与完美。

    “我要。”

    迟堇渊无比坚定地打断。

    “但并不意味着我的恋人是用来交易的物品。”

    “至于你们给出的——也从来不是选择。”

    白远越来越清晰的模样正是意味着桑榆能左右世界的证明。

    强到从始至终外面的人的目标就是桑榆，而这个世界的存亡早就被外人打了死刑。

    迟堇渊没有考虑过最后的协议。

    两个选项的选择与否，这个世界依然由外界主导支配。

    无论选择什么，最后结局都得看所谓高维人的心情与抉择。

    主导权不在他的，他不需要。

    迟堇渊冒着冷汗，在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候丝毫没有半点灰败。

    光线越来越刺目，浮光打碎了天幕，照亮泼满浓墨的永夜。

    迟堇渊仰头，涣散的神智满是欣慰：白柱直顶苍天，恍如最纯洁的精灵扩散着进化着世界。已经很久没有那黑色的气团向外逃窜了。

    被踩在脚下的人已经因为自己的疲倦挣扎着爬起来。他知道阻止无望，嘴里却气恼地不可置信地换了个问题：“解开的密码到底是什么？”

    “你告诉我是什么！”

    迟堇渊静静地看着他，觉得可笑。

    这人似乎觉得桑榆为他留下了什么纪念，怨恨也好，愤怒也罢，他希望最后能给桑榆带来牵挂。

    但事实上，这道题的答案并不参杂私人恩怨。

    反而简单得可怕。

    虚拟的键盘只能打出文字，她甚至不愿意给已经来到这里的人纠结的机会，平等而温柔。

    想到这里，迟堇渊的目光柔和下来，眷恋地自下而上地注视光柱。

    不论知识差异，也不论来者能力。

    如果真的有人走到这里，那么一定只怀有一个期望：结束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只要走到这里，一切就会结束。

    [结束]

    只需要输入这两个字发生在这个世界的灾难就都会真正的结束。

    迟堇渊没有告诉白远答案。

    还没站稳的手下败将摇摇晃晃，嘴里是对迟堇渊的诋毁：

    “前段时间我就听说你的名字。”

    “他们都说有个NPC守城守了十年。所有的攻略都对他不起作用。”

    “没想到，居然是个为了感情放弃世界的家伙。”

    “你就不怕他们失望吗？！”

    迟堇渊垂下眼，看了看已经触手化的左手。“你们果然一直观察我们。”

    继而不在乎地挑衅：“这可真是你们的荣幸。”

    “那最后的通行证到底是什么？”白远爬起来，手上攥拳正正往迟堇渊方向袭来。

    “你说出来，我也既往不咎！”

    他上头了。迟堇渊心想。

    上头的人更容易留下破绽。

    已经迟钝的身上悠悠一避，躲开他的攻击。

    “你说啊，你不是守护神吗？！”

    “你不该一直为他们着想吗？”

    意识到桑榆爱上游戏里的人后，哪怕白远再傲慢也不可避免地了解迟堇渊更多。

    游戏外的人想要查点什么确实是上帝视角。

    迟堇渊这种人在末世的表现，足够称得上明睿强大，却留有心气的善良。

    对于外面的人而言，不会真觉得一个一直守城的“敌人”是什么冷血生物吧？

    白远知道得越多，却不可避免地产生惶恐：他和这个游戏里的家伙差了太多了。

    迟堇渊冷漠地看着他：“你的话还有可信度吗？”

    白远却陷入某种魔怔：“不对，这不该是你。”

    “桑榆要是知道你放弃了世界的人，她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喜欢迟堇渊这样的人，而不是喜欢他。

    迟堇渊甩开白远狼狈的右勾拳。

    “我想你们对我似乎充满了误会。

    我从不认为我是救世主 。”

    他语气里不减锋芒，触手顺势缠紧了马上要踢到自己的腿，对面的人瞬间脱力跪下。

    “如果我真的有那么瞻前顾后——

    不可能现在离开第九城。”

    他临走时又怎会不知道第九城作为最外城将遭遇怎样严重的侵袭。

    作为第九城的驻城官他应当留下的。

    而外出，是追求那渺茫的，可以终结一切的希望。

    是儿时的梦想，也是近几十年来最后一次机会。

    百分之百稳妥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事。

    “让我做选择，代价自然由我来担。”

    事实上，第九城是他带着大家凝聚出来的，多年的沉淀与自信下他不需要在这里与这人虚以委蛇。

    “你就这样放弃你的城民！放弃你守护的世界？”

    迟堇渊觉得可笑：他不认为这是一个敌人该说出来的话。

    他嘲弄地再次结果了这个入侵者。

    “怎么会。”迟堇渊笑。

    空气中是他低声感叹：“我明明在争取时间啊。”

    而他明白，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这之后，白远像是怨毒的蛇类盯上了猎物。

    他知道迟堇渊重伤不会离开，开始反复进来要挟他。

    时间的流逝下，逐渐变成了要么说出答案要么死。

    迟堇渊不语，每次花着更多精力杀掉入侵者。

    直到现在，他仿佛厌倦了似的，朝着刚刚再度载入的白远摇摇手，滚落山崖。

    再找不见了。

    迟堇渊记得那人最后看他笑着跳崖时那仇恨的咒言：

    你会后悔的。

    *

    后悔吗？

    失重感如影随形，这里却依然没有半点风声。

    迟堇渊仰头坠落，天幕被解除的装置映得透亮，好像看到了古书里澄澈的天空和初生的太阳。

    他从来都不是救世主。

    曾经有过前辈为世界放弃一切，可那也不是迟堇渊的选择。

    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过自救，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他也很想回去，只是现在——

    确实没有机会了。

    他完成了自己的责任。

    那么现在，他对得起曾经的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就够了。

    剩下的，就交给他们了。

    第十一城发现的种苗，也已经发给了别的城市继续培育。

    连桑榆都不知道的药剂实验已经悄悄开展。只要时间充足，他们就能制造出足以快速杀死污染的药剂。

    所以——

    也没那么后悔。

    只是，

    死亡前一刻都没有停止思考的周密的大脑深处，他看见桑榆拿着一支白花，在一片花海中回眸：

    那是一张干净、决然又开怀的笑颜。

    迟堇渊细细品味着这个表情，最后得出结论：

    只是有些遗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