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音阁

    第七章玄音阁

    事情就是这样,灿烂的阳光往往照映的是一个阴暗肮脏的家伙!

    迷离之中的一切幻像都验证了这一点,不然,阳光因何灿烂?自己为何需要阳光的照耀?元宇感觉肩膀被轻轻碰触了一下。他微微睁开双眼,夕阳中一张脸庞渐渐清晰了起来。耳中听到清悦的声音说道:“我叫玄音,是这无云山的道人。年轻人,你是不是迷路了?不知我带你先去歇息一下如何?”

    元宇清醒了过来,竟然能勉强坐起身,努力眨一下眼,确认眼前确实是一位美丽的女道士。她穿着一身黑色道袍,丝发上束着白色道巾,身形纤瘦,容颜秀丽,看不出具体的年纪。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超越俗世的气质,不威不怒,不忧不喜,神色极是淡漠。如此荒郊野岭居然出现这样的一位人物,感觉十分不真实,但她的确就在,一丝不动看着自己,仿佛要剥下自己一身俗世的污浊。元宇认为即便是真实的,她也没必要搭理自己,徒劳无意义。于是缓慢的冷冷的说:“女道长是不是多虑了?我观光瞎溜达-----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够了我自己会走,不用道长操心。谢谢!”元宇想要做一个行为的表示,而终于无所表示。

    她竟巍然不动,似乎在等元宇回心转意。元宇不太高兴,道家人不该对陌生人如此固执,而且自己突现此地和此刻的举止都应该算很怪异,她竟不戒备,十分的不该。元宇双手起身合十,施了一个送别礼,说道:“谢谢道长成全”

    玄音立刻回了礼,却也不离开,神色也无变化。出于礼貌,元宇并未立刻躺下,只是不再看她,装作若无其事的看着山里的苍翠。玄音伫立了良久,不知她在思索什么,而后施了一礼飘然而去。

    元宇立刻躺下,脑袋里全是‘我是玄音’的一句存在了的声明和她站在夕阳里美不可言的样子,挥之不去。

    躺下去不知人间冷暖,不知万物始休,仅有一念意识流动,仅有一丝气息游离,冥宇宙开启前是否如此?身体里一切为生命而运转的因素都在慢慢凝结,夜的冷露挂上了眉梢。月光中里有一袭白衣女子走来,丝发上束着黑色道巾,她将为自己开启冥宇宙之门,她会的,不然她为何来?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俯身问:“年轻人,我是玄音,你怎么样?”

    元宇以为凭一丝游息可以起身,感谢她来开启自己的新生之门,却也只是伸了一下手。玄音接住了他的手,接受了他的哀求,曾经的生命因此而离去。在元宇的生死之间,只是一个玄音。

    在一团混沌的黑暗里,元宇感知了自己的存在,因为他看见玄音漂浮在黑暗的尽头。她一身白色道袍,散发着白的光,依旧脸色宁静,并无召唤。元宇控制不了自己,他知道自己是无形的存在,没有自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保持一定速度的向玄音靠近。越是靠近她的形象越是模糊,直至只剩一团白光,元宇穿越了那里。

    在一团混沌的白昼里,元宇感知了自己的存在,因为他看见玄音漂浮在白昼的尽头,她一身黑色道袍,散发着黑的光,依旧脸色宁静,并无召唤。元宇控制不了自己,他知道自己是无形的存在,没有自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保持一定速度的向玄音靠近。越是靠近她的形象越是模糊,直至只剩下一团黑光,元宇穿越了那里。

    元宇在两个境界里不断穿行,循环往复,越来越快。他感知每次穿越,境界似乎都略有不同,然而又不知有什么不同,当达到一定的速度后,他可以感知到了热量。速度越快,热度越高,高到他感觉可以摆脱暗力量控制的时候,他努力伸出手,似乎很容易就抓住了玄音的手,而且感受到了她手背的骨感,掌心的温润。他借助那双手的力量,大叫一声,迅速坐起身体,睁开了双眼。

    玄音确实就在眼前,可能是受了元宇喊叫声的惊吓,神色有一点点的变化。但是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轻声说:“年轻人,你终于醒了!”她的手还被元宇握着,没有强行收回。元宇慌张,急忙松开手说:“对不起!我在哪?我是怎么了?-----我不知怎么样了!”

    玄音站起身,退后了一步说道:“这里是我的居所。你昏迷了两天,此刻身体还很虚弱,我准备了一些清淡的斋饭,不知你现在能不能食用?如果实在不方便,我可以端过来。”

    元宇顺着她手示的方向看去,见青瓷铺砌的地面正中有一张实木方桌,桌子上有一碗粥,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青瓜,一盘叶菜,盘子都很小,很精致,粥碗却如盆子大小。

    元宇十分感动,只是不宜表现出来。她不知自己何时醒,却备好了饭菜,即便是巧合,也如她遇见自己一般万分难得。忙起身下地说道:“谢谢道长,我自己能行。”元宇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很正常,只是非常虚弱,脚下无根,手上也没有力道。

    玄音看着他坐下,觉得他自己吃饭似乎并无问题,方说道:“你先用餐,我一会过来,如果有什么不便,我就在对面的房间,你可以高声唤我。”元宇忙道:“是,好的!谢谢道长!”

    元宇并不感觉很饿,但他知道自己急需食物补充体力,饭菜的味道很清淡,越吃越感到饥饿,不一会一扫而光。吃过饭不敢随意走动,不知该不该收拾。环顾四周,屋里光线好,四处都干净整洁。自己的一身衣物被洗过晾干,规整的叠放在床头,背包外部也被清洗过晾干了,但显然没有打开过,女主人很注重细节的把控。这才注意自己穿了一身洁白的内衣,是崭新的,鼻子一酸,不知如何是好。

    房屋大概刚建成不久,门窗,桌椅,床,书柜都是仿古的形制,从木漆的光泽上看,是新的无疑。地上的青瓷砖没有丝毫磨损的迹象,墙壁和顶棚十分洁白,没有陈年污渍和岁月侵蚀的斑驳。窗户开着,阳光充足,是正午时候。窗外是一处很大的平地,四周参天的古树。树下有一处房子,不大,古式的房檐和琉璃瓦,像储存东西的仓房。仓房对面有一口硕大的铜缸,贮满了水。铜缸旁是一座细而高的铁塔,跟古树一样粗细,但没有树木高,最上端的塔檐上挂着两支风铃,顶端应该是一盏灯。

    元宇看了一眼书柜,不是很大不算很小,分上下两个部分。下面部分是实木的柜门,黄铜把手,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上半部分的柜门是镂空雕刻的纹饰,嵌有玻璃,里面陈列的几乎都是新版的书籍。

    玄音敲门进来,一瞬间元宇以为是江洋,浑身一颤。她没穿道服,一身休闲的素装,散开了长发,容貌竟也与江洋十分近似。元宇心跳不已,脸涨得通红,起身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玄音端了一盘洗净的水果,苹果,葡萄,和柑橘。她看见元宇眼圈红了,脸也红着,只作不知,说:“你现在不宜吃的过多,但可以再吃些水果,然后你安心休息,这里不会有人打扰。”

    她从容的收拾了桌上的餐具。元宇突然从未有过的清晰的认识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即便来到梦中仙境,自己也要识趣。屈身行了一个大礼说道:“感谢玄音师父救命之恩!我身体好多了----我该走了----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回来报答。”

    玄音轻飘飘的问:“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元宇一愣,说了名字。她又问;“元宇!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元宇支支吾吾说:“还没想过去哪里,只是不能再劳烦师父。”

    玄音说:“这里是我的私人居所,我既然决定了留你修养,就不会有杂人来干扰,你放心好了。你还年少,血气方刚,既然迷途于我道场,不妨养好伤势再从长计议,你觉得怎样?”

    元宇心内狂喜,又施了一个大礼,不觉头晕目眩,晃了一下。

    玄音强调说:“你昏迷了两天,此刻不宜久站,还是先上床休息吧!”说完看着元宇上床,拿了餐具出去了。

    蚕丝被和新的内衣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元宇很快又睡去,毕竟不安,很快又醒来,嵌伏于四肢百骸的疲倦被新的环境不断吸纳而去。玄音再次敲门进来,见元宇醒着,站在床头说:“你昏迷的时日我的师长们都费了一些心力,此刻你醒来,我要去山顶告知他们一声,免得大家挂念。”元宇要起身,她伸手轻轻一按说:“你已经向我施了三次礼,恩情已谢过,不必总是拘泥。我喜欢率性相处,你若躺着无聊,可以看看书,四处走动也可以,只是对面我的房间不要进就好----但是要适当,养息身心要紧。”元宇无从感谢她如此周延的关照,只是小心翼翼的问:“我是可以看您的那些书?”玄音说:“可以,但最好不要看太久,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静心修养为好。”

    元宇站在书柜前伫立了良久,迟迟没有选择一本书,却看得有些痴呆。虽然里面文史哲,传记类的书居多,也有艺术,经济,医药,自然科学一类的书籍,而打开书柜下部分,则都是宗教,诸子百家的书籍。许多书元宇闻所未闻,如果女主人都看过,那么她所涉猎的知识比较宽泛。元宇最终随便拿了一本《加缪手记》,看了几页,迷迷糊糊睡了。梦里仍是有玄音在日光与月光中的形象,不再是变幻于混沌中,不再使他眩晕,不给他强烈的被束缚的知觉,而是安静的在一个球体里,灿烂而温和,游走在元宇的身体里,轻触每一个关乎生命萌动的细胞,除旧更新,治愈着伤痛。

    晚饭玄音还是端了进来的,还是素食,量比午饭要大,有豆干,鸡蛋高蛋白的食物。她说:“我不忌讳肉食,只是忌讳杀生,因此我很久以来都吃素,日后你若吃肉,我并不反对。”

    元宇听闻屈膝而跪,爽声说:“不知玄音师父能不能收留元宇为徒,我愿意一生为道,伴随师父身边。”

    玄音似乎有所预料,微然一笑说:“你先吃饭,一会儿咱们聊聊。”

    饭后她进来问元宇的以往,让元宇躺在床上,自己坐一旁凳子上倾听。她作为恩人及师尊如此的低姿态让元宇受宠若惊,对自己的过往经历不敢有丝毫的粉饰,竭尽可能讲述的真诚而细腻。她不插言,也不反问,给予了元宇最大的尊重。当说到自己同桌的父亲是省长时,玄音随口问:“江思文吗?”元宇吃了一惊,反问:“师父怎么知道?”玄音道:“我只是比较关心时政。”元宇很是欣慰,感觉自己和玄音终于有了那么一丝现实上的联系,毕竟不是仙凡殊途。

    第二日元宇早早醒来要去打扫庭院,做虔诚弟子的第一份必修功课。来到正厅,侧脸看见一个大大的红木香案,对着正门。香案不高,两沿云檐翻卷,正面雕山海鲲鹏逍遥图,四腿如虎爪,做工精美,厚重敦实。香案正中的神龛里供奉着一尊雕像,白而泛青的玉石材质,四十公分高左右,长衣飘展,须眉浓密,慈容祥目,智慧满盈,应该是老子的立身雕塑。香案上有两只黄铜铸就的圆形大香炉,一只木鱼,一个挂在红木支架上的青铜小钟,还有一个红木支架上横卧着一把七星剑。香案前摆放着三只蒲团,两侧各一盏寿龟驮仙鹤的铜质长明灯,两只梨木八仙椅。上方墙上挂着木匾的对联,上联书:“天自有道天不行道相与众合”,下联书:“人本无名人为立名形俱独一”,横批是“天人合一”。元宇觉得玄音的信奉足够大气了,不契合她孱孱弱弱的样子。这副对联的意思还有待琢磨。

    打开门,山翠空寥,山风习习,一派秋日的清朗。玄音的居所靠近山巅,落于青石筑砌的台基上。屋顶有阁楼,对称收缩了一部分,屋顶的四沿围着云纹雕饰的石栏,因此出了阁楼站在屋顶可以眺望远方。即便站在台基上,仍可观望山下秋色延绵。阁楼顶的龙脊高扬,红瓦顺下,四角飞檐上雕了四只展翅欲飞的仙鹤。房屋是青砖钢骨而建,方正坚实,阁楼却是木质建造,如古代女子的闺阁,漆红的木柱和窗棂困锁不了春闺梦中的心。

    如此看下方平院上精巧的仓房,铜缸与铁塔,还有铁塔上久无响动的风铃及可照可不照亮暗夜的灯,元宇庆幸无比。如果说这个住所有何特点,那么就是可以让任何人瞬间爱上它及它的主人,毫无意外。即便它处于荒山野岭,而荒山野岭正是成因的优先条件。那么对于独居的年轻女子来说,它似乎有些招摇,尤其对于绝色的玄音。据说走投无路的罪犯常常往深山里窜逃,绝路之心更为恶毒,虽然概率小,还是有隐患存在。元宇认为自己有留下的因素了,它的铁门,铁窗栏挡不住贼人狂丧的心,周围高大的树木遮不住贼人的眼。

    然而玄音绝非一般的女子,她的七星剑不会无故的卧于老子的神龛前。元宇走下十二节石阶,来到平院,想来还是没有任何被留下的理由。她的住所不会平白无故的如此华丽,她的信仰不会受制于理仪迂腐,她的思想不止于驾鹤飞仙。那么仅凭对道家的信奉,解决不了萍水相逢的两人非孤男寡女一般敬爱一生。

    仓房的门确实没锁,里面放着一些农具,一个竹架上面放着一些晾干的青菜和草药之类的植物。一个有铁锅的灶台,傍边有干柴,还有一张木桌上放着几样简单的用具,但是看来从未用过。确实也有扫帚,元宇能做什么?除了清扫平院的落叶,这里什么都不缺。病好了,元宇没有在此处存在的任何必要。

    虽然有点沮丧,清扫落叶还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清晨的鸟鸣如此悦耳,叽叽啾啾清理了浑噩的脑袋。既然是道场,打一套太极拳应该不煞风景。许多日子未练功,拳脚都滞涩,收放无力道。筋骨渐渐活动开了,血液上行,气脉下沉,有了点挥洒自如的意思。

    玄音着一身道服坐在蒲团上闭目静思,如隔断一切天下事,如感闻一切天籁音。燃香腾起了青烟,缭绕起信仰的气息。元宇静静站在身后,看样子什么也做不了。

    不一会儿,玄音轻声问:“元宇,你想好要留下了吗?”

    元宇立刻恭恭敬敬的回答:“想好了,师父,我愿意留下。”

    玄音沉思了一刻说:“道家和道教虽关系紧密,却不完全是一回事。道家是传达一种思想,看世,入世的哲学,不脱离俗世。道教是秉持一种思想形态的宗教形式,相对俗世注入了大量的虚妄色彩。大体上说,道教只是截取了《道德经》和《周易》里的某种意念,演化为一种可传承可信奉的形式,与道家思想不全然相融。可以说道教无法延续和拓展道家思想的精华,毕竟宗教与哲学不相干。《道德经》所确立的一种思维形式和思辨推论的影响无与伦比,说开辟鸿蒙不为过。因此也可以说根本没有所谓的道家。老子说了一番话,文子和列子说了一番话,庄子说了一番话,他们有相似的地方,前者对后者有一些思想的启迪,但这种传承不受约束,个性释放,正是思辨的魅力所在。从某种角度说,哲学思想只是为阅览者提供一种生存的思维方式,看世的角度与生活的态度,渗透在生活里的方方面面,但不制约一个人的生存行为。若制约,只是阅览者感受狭隘。简单说你可以做任何事,但会自觉遵循某种核心方式。”元宇听得一身冷汗,如梦似幻。

    玄音停顿下来缓解心神,然后说:“我可能表达的有些混乱,但你若留下,这番铺垫我是必须要说的。我留你的原因很简单,一位眼神明澈的少年心里充满了某种渴望,同时具有敬畏之心和些许狂妄----这两者是不相冲突的,我喜欢它们相互的依存----既然他一时茫顿,那么我愿意给他一些指引或者帮助。我收留你,是把你当成我的学生而非徒弟。虽然我不介意哪种称谓,但还是有区别的。就是说我不打算让你成为一名道士,只是暂时性的教导你,当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让你下山寻求你自己的生活。当然,我们既然身处道场,就要遵循道教的一切规矩,这是必要的尊重与敬仰。出了玄音阁的门,你就是我的徒弟,如其它道士一样,明白吗?”

    元宇没想到一个人的一番话具有如此大的魔力,甘心情愿跪倒在蒲团上,磕头道:“明白了,师父,弟子愿意遵从一切教诲,一生一世。”

    吃过早饭元宇主动收拾的碗筷,玄音没拒绝。厨房和卫生间全是现代化的装修,现代化的电器,有燃气,浴室有淋浴器,浴缸。元宇不禁发出了疑问。玄音说:“这栋建筑是我父亲花钱修建的,我没有参与。他花了一番心思,我当时不能拒绝。”

    元宇立刻明白了,难怪都那么周全,看来并非是玄音的信仰奢华,是父亲爱女心切。元宇笑道:“都说苦难是灵感的源泉,我认为苦难只是激发了创作的欲望,优越的条件才是思想活跃的最佳环境。”

    玄音问:“哪来的结论?”她垂下手臂,背立香案前。

    元宇答:“好像某些书里说过,我总结了一下。就是吗,衣食无忧了才喜欢胡思乱想----不是----就是才有精力想的更多,不然只顾着谋生,眼里也多是苦难。”玄音未置可否,但她似乎微笑了一下,元宇认为自己卖弄几句不算失败。

    厨房外间有楼梯通向阁楼,玄音带元宇上去,阁楼里面全是书,绝不是春闺梦里释放千年幽怨的地方。那些书规规矩矩分类摆放在四面的书架上,中间一张木桌,一张木椅,一盏灯,别无它物。元宇目瞪口呆,问:“师父,不会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吧?”

    玄音答:“都是我从前的收藏,不愿随便遗弃了-----读不全然,读不尽然,看不看现在不觉得怎样。”

    元宇没明白,却赞叹:“师父,你头脑里得有多少东西啊!”

    她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书房。”

    有一扇小门通向外面屋顶的平台,元宇哈腰出来,玄音并未跟随。玄音阁处于山的阴面,不见朝晖,只观夕阳。阴面的山势陡峭,除了玄音阁周围的树木还高大,其余尽是一些低矮的树及灌木蔓延至下方的山谷。那山谷不是元宇来时走过的河谷,苍郁浓密,不知会不会有流水人家。树木遮蔽,看不见来时的幽潭,仔细听,还能听见淙淙流水声。檐角雕的四只仙鹤仿佛镀了金,展翅欲飞去天庭。元宇心情大好,展开双臂大叫:“师父!我爱你!”

    玄音交代了几句便去了山顶的道观。元宇不禁想象道观的样子,玄音在道观里的样子,山顶道观与玄音阁相互依存下玄音必然的样子。

    元宇细细观览着阁楼上的书籍。新版,旧版,经典的,不太经典的,传颂的,束之高阁震慑世人的,分门别类,人文世情的占了绝大部分。不禁连连感叹自己格局太小,自己屋里那点书籍远远满足不了师父的脑容量。这女子是不是传说中的大师?大师入痴而沉淀便泯灭于人群里无迹可寻。

    还是要看《道德经》的,虽然师父没说,随自己选择,还是要趁着她带自己去山顶道观之前尽可能熟悉一遍道家经典,这样留的安生。她的《道德经》有很多种版本,元宇挑了一本最厚的,这样的释义更详尽。打开一看是繁体字,生僻字没拼音,都是稀奇古怪的解释,赶紧放了回去。最后选了一本释文与原文对照相对一目了然,难字也有拼音,属于简易的人间读物。

    元宇要打起精神,从前看和现在看绝不一样。从前浮皮潦草就算了,此后要时时充满敬畏。师父说喜欢自己懂得敬畏,那么对她看重的东西更要敬畏。读起来以后就不知道敬畏的心该体现在哪里,如何领悟?不知不觉还是和从前一样的阅读体验,像赶集,遛了开头好懒要遛完。不同的是知道自己不能飘飘然,认真思考的时候便多了,即便扫视过去,回过头来还要深究。这样不断提醒自己,反反复复,过了中午终于看了一半。

    吃了玄音预留的午饭,还是有点头晕脑胀。来到院子里想打一套拳,感觉一套拳无法释放体内满满的活力。有机会一定在老树上悬挂一个沙袋,这样炫音阁就有了男人味,对万一流窜此处的贼子也有警示作用。看看铁塔和铜缸,铁塔太细了,不可爬。铜缸粗大,端坐在石台上,石台不高,有一个石槽顺下至山坡。石槽上方的缸体上有一个水龙头,看来是为了换水方便,还可以浇灌坡下方的草木。元宇急速冲过去,借助石台一蹬,窜上大缸。力道刚好,没栽进去,于是站在缸沿上蹲马步。缸里的水有些泛绿,自己有事做了,可以放了水,然后去山下潭里拎一缸清水,然后可以捉来几条鱼养,即有意义又炼了身体。想想不好,怎么能这么武断,没准这一缸绿水如妙玉深藏经年雨水一般有用,虽然不至于用来泡茶,玄音不放掉一定就有用。况且师父不喜欢杀生,那么定然不喜欢困生。太草率。再者自己看书不能半途而废,师父回来问起,书看了一半,困了生灵,岂不惹她恼怒。这样想自己蹲缸上练马步也不好,不尊重师父的物件,赶紧跳下来,惩罚自己在十二节石阶上来回兔子跳。

    至傍晚终于全部看完,心里坦然了一些。元宇熄了阁楼的灯下来打开了正厅的灯。天色渐渐暗了,玄音为何还没回来?还是她历来回来的很晚。坐在蒲团上看老子,被收留的喜悦突然消去。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如此美妙的环境自己有什么资格占用?玄音不带自己去道观,大概有一定的顾虑,一个不熟悉的人可能发生任何一种突变,对于她,确实是一件危险的事。

    天色全部暗下来,元宇不能再安然,出了门顺着石板路向山上走。快到山顶,元宇看见玄音提着一盏红灯笼走来。元宇远远就能感受到玄音独特的气息,不会错。她的白色道服质感柔软,在红色光线里十分飘逸。元宇怕惊吓到她,远远就轻声叫:“师父,我来接你了。”

    靠近了,玄音微笑说:“这段路我走惯了,你不必担心。”

    她笑了,元宇便坦然,说:“还是挺吓人的”

    玄音道:“明日重阳,道观里围绕祭祀的事务繁多,过了这几日,我带你去观里拜见师尊。”

    第三日元宇依旧早早起来打扫庭院,习练武功,体内充满了无尽的活力。玄音准备早饭的时候,他围前跟后的要帮忙,喜悦之气溢于言表,未免毛毛躁躁。玄音不急不恼,轻声劝道:“小伙子,这里暂时还不需要你,你可以给老人家上柱香,饭好了我自然叫你。”

    元宇上了香,拜了三拜,起身在香案前转来转去,琢磨着香案上那些东西的妙处。饭后玄音带元宇来她的房间,元宇站在门口不敢进。进来后发现是个套间,外面房间不大,里面才是玄音的卧室。她说:“我没什么忌讳,我的书房你可以来,里面我住的地方你就没必要进了,实在有事,我自然叫你。”

    元宇答应。书房南面有一扇窗,可以看见小小的菜园。窗前是一张书桌,笔墨纸砚齐全,还有一盏铜油灯。北面的墙上有一副楷书字幅,上书:“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下面一把椅子,支架上放着一张古筝。她说:“我视这道门为咱们相处的一道屏障,其它并无顾忌。你要明白,我们师生之情有不可逾越的□□底线,你守护着,我们的相处便自然。”

    元宇答应。看着字幅问:“师父,您的名字是来源于这句诗吗?”

    玄音道:“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贫贱。不必把我想得很夸张,我们只需要一个彼此间健康的良性认知。关于人文思想,历来没有谁是正确的,通透的,因为没有所谓的正确通透与否。你读道德经,我给你一个启示;所谓道,其实就是一个人看其它一众人自然而然的从生至死,规避内因突变,解除外因侵扰,从本质上无限接近与契合自然规律的从生至死的过程。所谓名,就是人赋予天下万物的一切概念。道在变,是人类社会的认知在变,只是变化小,因为道是一种含有结果因素的逻辑推论,也是一种对人文理念的预期。而名的变化就复杂了,同是日月天地,古人的认知概念和现代人的认知概念就不同。就是说对于概念,人类正一步一步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同时逐渐剔除了虚妄的部分。关于道家思想的推论,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探讨。”

    玄音离开了去山顶的道观,元宇一头雾水,看看墙上的字幅,拨弄了几下琴弦,不敢逗留,还是去阁楼上看道德经。

    今日的喜悦与昨日的不同,心里有了一丝忧患的思辨。玄音的话虽然听不懂,不过能感觉出她对人文学的兴致不高了,或者说正在失去兴趣。也难怪,她看得太多,通透即迷惑?物极必返吗?她既然选择出家,自然是对世俗感到厌倦。元宇一度忘了玄音是出家人,匪夷所思的决定。若她在世俗里沾染了污浊大概也好于在这荒野里独自凋零,如此推导能在世俗里高傲的绽放为最妙,她一定能做到。全是扯淡,怎么突然就忘了她在如此仙境给了自己如此仙人的拥抱。再说她处于天地灵秀间,自己还来了,怎么可能会是独自的凋零。

    中午来到平院里练功,发现铜缸上居然刻着字。蝇头小楷一纵一纵,居然是傲然千古的《侠客行》一篇。玄音阁看似毫无用处的大铜缸竟然刻着《侠客行》而非《琵琶行》,女主人怎么可能任其凋零。而且这首诗读过了那么久,《太玄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如趁着玄音藏书丰富,下午去翻翻看。

    晚上早早去山顶等玄音。今晚山上风大,抵御一时半刻不算什么,竟然不想着给师父带一件外衣。现在跑回去又怕师父走回来了,徒劳无功。身边有几株低矮的海棠树,稀疏的叶子,挡不住风。元宇蹦蹦跳跳,海棠果有些熟了,摘了几颗吃味道也不错。

    玄音还是那个时间提着红灯笼走来,看见元宇说:“你穿得少了,小心风寒。”

    元宇那一丝忧患的思辨还是体现了一点苗头。第四日早上玄音临走前说:“如果一个人从小喜爱自然科学,不关注人文理念,那么随着他的成长,反而更容易接近道家精神。一个人的意识在集体意识前不算什么,他也要挣扎,困惑,抵御,顺服。若一众人都热爱自然科学,形成其集体意识的倾向更靠近自然而然的真实,那么每一个本体的挣扎都会减弱。人类物质文明的进程是靠自然科学转化为实际应用推进的,每一位科学者与工匠都值得敬佩。但有了社会便有其它的因素,政治,人文,商贸,法律,艺术,此消彼长。当自然科学还孱弱时,其它因素便强,物欲纷争也强。随着自然科学不断强大,其集体意识都倾向于自然科学的延展与应用,它所转化为的生产力逐渐淡化了物欲纷争,人们衣食无忧,不需靠金钱衡量一切价值的时候,其它因素便弱下去。而处于那些因素下的一切概念都将被纠正,淡化甚至剔除,那时候的人类大概就贴近了道家精神所预判的极致状态。”她看着瓜熟蒂落的小菜园,说起来似流水蔓延至沙漠,消失于无形。

    元宇小心翼翼的问:“师父,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玄音道:“但愿我的观点没有影响你读书的心情。我给你提示,是希望确立你读书的一个心态-----读书是必然的事。”

    下午玄音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鸡和一大块牛肉。元宇两眼放光,腮帮子里流涎。合掌施了一礼说:“师父,您杀生了!”

    玄音道:“我托人去镇子里采购的,你需要补补身体。”

    她提着小竹篮领元宇去山坡上,很多的银杏,海棠,还有不知名的小浆果。大山里仿佛一瞬间多了许多的色彩,红的,黄的,棕的,介于三者间不清不楚的颜色。满地是凋落的树叶和成熟的果实。元宇好奇,问这问那,她有时说清楚,有时说不清楚。她捡了几粒银杏,几粒野枣,采摘了一些蓝莓。元宇要多弄一些,她说够用就好。元宇说可以存一些以后吃。她说没有了就不吃,不是必须品。

    然后去了菜园,元宇还是寸步不离跟在身后,反正跟着她就幸福,每一个动作都幸福。她的菜园蛮丰富,各种的瓜类,番茄好几种,青椒,圆白菜,几样元宇知道名字的青菜。她摘了一些青菜,几颗番茄。元宇问这些青菜吃不了要送去道观吗?玄音说不必。元宇说那怎么办?玄音说能储存的就储存,有些可以处理晾干,其它的自然而然就好,我们不是靠这些维持生存。

    距离晚饭前还有一段美妙的时光,玄音换了便装,陪着元宇在她的小书房看书。元宇看《庄子》,她看一本关于地域风俗及美食方面的书。她梳着马尾辫,素颜弹润,像个小女生。元宇陶醉,说:“师父,您的书比较有趣,我的乏味。”她嗔道:“仔细看书。”

    她和自己相对而坐,当遇上生僻字,元宇就递出书问,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探出明澈的目光认真的看,叫出生字的读音并给出释义,不作多余的评论。她从一位严肃的师长变成乖巧的小女生在这个重阳节后第一天的下午,简直妙不可言。元宇体会着从未有过的读书兴致,挑疑难处频频问她,她每次的反应都一样,一样的美妙,不厌其烦。

    当她要去做饭,元宇一定要放下书去帮忙。她执拗不过,只好说:“你洗了那些菜就回去看书,不然对于烧菜我本来就生疏,你还盯着,我岂不更慌乱。”

    她做的番茄牛肉色泽鲜红,青菜鲜润,鸡肉鲜嫩,手艺一点不生疏。她虽然不吃肉,却喝了鸡汤,吃牛肉里的番茄,这样元宇知道她真的不排斥,可以放心吃肉。

    元宇问重阳节道观里祭祀的盛况。玄音说:“祭祀在前山的大殿,我没去,留下来陪师尊。”想必登山的人多,她不喜欢热闹。

    元宇问登高习俗的因由,她简单讲了重阳节的来历。如果清明向死,那么重阳即向生,是欢庆的节日。向死的节日在万物萌发的时节,荒而入盛,向生的节日在万物凋零的时节,盛而入荒。奇妙的安置。

    晚饭后两人继续读书,这次元宇不再询问,因为看出玄音需要安静,她恢复了师尊的肃穆。

    回到自己的卧室一时无眠,元宇站在窗前看外面黑洞洞的夜。山野的夜不比城市里,无星月的夜,没有一丝的光亮。难怪古人那么喜欢感怀明月,现代人很少抬头。不敢想象自己没来的那些夜里玄音是怎么度过的,熄了灯身处这样的夜,什么都看不见,想听的都听不到,没有一个随时可以呼唤而出现的人陪伴。如此极致的静与黑暗,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即便思考都会陷入停止,感怀无所适从。或许她不会恐惧,能忍受这样的孤独将无所恐惧。元宇终于找到了一个强硬的留下的理由,自己是那个随时呼唤而出现陪伴她的人。

    第五日的清晨玄音什么都没说,带着元宇去了山顶的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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