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起

    这天天气好,皇后沐浴过之后换了居家的衣服,坐在窗子下让宫女给自己擦头发。擦着擦着,她困意涌上来,靠着迎枕就睡过去,朦朦胧胧地就听见有一个声音地对宫女说了句“下去吧。”然后就觉得身边凹进去一块,一只手轻轻撩起她半湿的头发用毛巾擦拭。不同于宫女的手法轻柔,这人擦得有些用力。她的瞌睡渐渐没有了,但还是闭着眼睛,只是唇角微微上扬。皇帝见了,笑着骂了一句“矫情的东西,明明醒了还装睡。”

    皇后睁开眼睛,皇帝的笑容近在咫尺,却被窗外透过来的光影打得有些斑驳。脚边的流金鼎泰蓝香炉缓缓地吐出一缕白雾,萦绕在她身侧,带着飘渺的,让人心安的香气。她微微偏偏头,窗外一只鸟儿飞过,留下一声清脆的啼鸣。正是岁月静好的午后,她感到一阵慵懒,遂躺着不起身,只以手抚鬓向皇帝见礼。

    皇帝坐着受了她的礼,又训她道:“愈发的懒了,见到朕也不挪动一下。”

    皇后垂下眼睛,轻声道:“臣妾病了呢,不便起身行礼。”

    皇帝的手抚上她的额头,突然其来的温热感让她浑身一颤,就听到皇帝道:“额头凉凉的,哪儿病了?还是和之前一样头晕么?”

    皇后刚想答话,毫无预兆地一个声音出现在脑海里“哈,你以为他在关心你吗?”

    那个声音继续嘲讽道:“不过是因为木兰秋狝需要皇后的出场,他才特地来看望你,如若发现你只是精神头不太好,还是会强拉你出席的。”

    皇后惊疑地坐起身来四处张望,却没有见到半分人影。她握住皇帝的臂膀,声音都在发抖“陛下…有人…”

    “哪儿有人?”皇帝拥着她,道:“这暖阁里只有我们两个。”

    “妾刚刚分明听到有声音。”皇后道。

    “没有的事,蔓蔓”皇帝安抚她,道:“你只是方才睡糊涂了。”

    皇后的心下略安,却听皇帝道:“蔓蔓,你若是身子养的好些了,还是随朕去木兰秋弥罢。那些蒙古科尔沁的亲王福晋都在,朕带着妃妾们游猎也不成个样子啊。”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呼啸着划过皇后的脑海“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吧,他觉得和妃妾们出去游猎失了脸面,非要你出场不可,你如果拒绝了,那就是下了他作为皇帝的颜面,日后可没有好果子吃。”

    皇后僵硬着脸,点了点头。皇帝看她答应了,满意地笑了,抚着她的后背道:“朕先到前头批折子去,你若是想朕了,就过来给朕磨墨。等下到了点,就吩咐他们传膳,朕陪你一起用。”

    皇后低声答应了,看着皇帝转身往前头去了,又重新靠着迎枕躺下。宫女上前劝道:“主子,你不去伺候皇上笔墨吗?”

    皇后闭上眼睛侧过身子,道:“我累了,眯一会儿再去罢。”

    那个声音有些尖锐地笑了起来“那拉氏,你可真能摆架子。你看看人家令贵妃,刚生完孩子,就陪着皇上去木兰秋狝。她汉军旗出身,也不精通于骑射,还是陪着皇上骑一天的马,腿都颠肿了,第二日还是继续起来坚持。所以你说皇上为什么对她长盛不衰,对你忽冷忽热?你心里都清楚啊。让你伺候磨墨去,那是看得起你,你怎么还当成苦差事来应付?”

    皇后睁开眼睛,疲惫地唤来宫女“替本宫梳妆换衣服,一会儿往御前去。”

    当皇后穿着浅青色的滚边氅衣,挽着雪白的领巾出现在皇帝面前时,皇帝犹有几分惊喜,道:“朕看你疲倦得很,以为你还要再躺一会儿,没想到那么快就来了。”

    皇后屈身行礼,道:“妾想念皇上,所以换过衣服就来了。”

    皇帝伸手拉过她在侧,道:“勿要多礼。”又吩咐下人们重新换了一副砚台来。皇后挽起袖子,拿起墨块,在研磨中加了少量的水,就轻轻磨起墨来。

    皇帝就着她磨得墨写了两笔,笑道:“蔓蔓你也算精于诗词,但是磨墨属实没有你的绣活儿拿手。”他回忆往事,又道:“宫中若说最擅于磨墨的,非慧贤皇贵妃莫属。她自潜邸做使女时就善于此道,到了宫中更是精进,只可惜,她过世也有二十多年了罢…”

    那个声音又嘲讽道:“看到没有,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慧贤死了二十年了皇帝仍然记得她磨墨的事情。你呀,还是专心弄你的绣活吧,给皇帝放个衣领子,或者改个袍子才能凸显出你的才能啊。”

    皇后心中发苦,于是放下墨块,对皇帝轻施一礼,道:“臣妾不精于磨墨,还是去旁边给皇上的袍子放个样子罢。”

    皇帝的心思都在折子上,闻言便道:“那便到旁边的暖炕上做吧,那里离朕也近些。”

    皇后于是走到暖炕上坐了,拿起针线缝制起皇帝的一件褂子。也不知道做了多久,日头渐渐偏西,光线暗了下去。她觉得眼睛有些花了,不小心缝错一针,她赶紧拿小银剪子去剪,却不慎绞到自己得手指,血一下子涌出来,旁边的宫女惊呼道:“娘娘,您出血了。”

    场面一片混乱,皇帝沉着脸过来看了看皇后的伤势,转脸对着旁边伺候的宫女发作“怎么伺候的?都拖出去打板子。”

    宫女面容立刻变得十分惊恐,但是不敢求饶,立刻都太监们拖下去,结结实实地打了十下板子。皇后听着外头一开始还有呼痛声,后来也渐渐没了声息,便和皇帝道:“是臣妾眼睛花了,一时不慎伤了手,请皇上宽恕她们罢。”

    皇帝看着太医将皇后的手指包扎好,由觉得尚未消气,道:“皇后不用可怜这些奴才们,他们伺候你,伺候的好是他们的本分,出了差错也是他们自己的过失。”

    皇后垂下眼睛,轻声道:“那刚才臣妾伺候您磨墨没有磨好,也是臣妾的过失,皇上也要责罚臣妾吗?”

    皇帝不经意被她顶撞一句,显得有些不快,道:“你怎么能和这些下人们相比,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子,紫禁城的主人。不要自己降低了身份。”

    皇后听出皇帝不高兴了,便马上服软道:“皇上教训得是。”

    皇帝看着她难得柔顺的样子,又觉得可爱,便牵过她的手,道:“要朕责罚你,也行,就罚你今日多吃一碗饭罢。”说着有用手拢了拢她的腰,责怪地看她一眼,道:“你要好好吃饭,看着又瘦了不少。”

    皇后低低地应了一句,看着奴才们把饭菜上齐了,夫妻两个坐下来,皇帝先让宫女给皇后盛一碗饭,叮嘱她道:“你今天一定得把这饭吃了,朕就看着你吃。”

    皇后看着那一碗饭盛得实在,开口推诿道:“妾吃不下那么许多…”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皇帝关心你,才让你吃一碗饭,你倒好,上来就拂他的面子。还是赶紧谢恩吃了罢。”

    皇后转而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乖乖地接过碗,皇帝见了很高兴,又给她夹了个她喜欢吃的莴笋炒鸡蛋,道:“多吃些罢。”

    两人正吃着饭,和敬公主那边遣人送来了新做的两碗糖蒸酥酪,还带话说给“皇阿玛,皇额娘尝尝女儿的手艺。”

    皇帝很赏脸地端过来尝了一口,道:“这是公主初次做的罢,口味极好。”说着又想起早早过世的孝贤,叹道:“孝贤皇后在时最贤惠不过,还曾亲自下厨教和敬煮面做饽饽,一点也没有因为嫡出公主的身份而矜贵。这糖蒸酥酪也是她最擅长的点心,她过世后倒是很久没有吃到这一口了。”

    皇后好容易咽下半碗饭,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发酸,感觉有什么东西逆着呼吸涌上来,一瞬间碗也捧不住,“砰”地一声摔碎在地上。而随着那一声脆响而起的还有那个尖利的声音“哈哈哈,在皇上心中,你永远不如孝贤,永远不如。连教导女儿都没有她教得好,所以才会写诗道‘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你就是那把可怜的新琴啊!”

    皇后觉得头目晕眩,四周的景象都要颠倒过来,忍不住向后倒去,皇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一迭声地唤道:“该死的奴才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找太医来。”

    傍晚,皇帝看着皇后在身侧已经睡熟了,便替她掩了掩被角,自己披上衣服下床,李玉替他打着灯,一路跟着他出了门。皇帝在石阶前站住了,看着外头浓墨一般的天空,道:“皇后这样多久了?”

    李玉恭声道:“奴才已经问过伏侍的宫女了,皇后时常头目眩晕,心烦喜呕,两胁作痛,口苦咽干,已两月有余。太医说是肝气郁结,需要好好养病,已经开了逍遥丸在吃。”

    皇帝叹道:“肝气郁结,说来还是心病。”

    他想了想,又对李玉道:“原本想着皇后能随朕去热河,如此看来是不行了。但是木兰秋狝不能轻易停止,那些蒙古王公还等着朕回去。这样,你明天去传明瑞的福晋来陪陪皇后,再者,让容嫔不要在热河侍驾了,也来盘山陪伴皇后。”

    “喏”李玉恭敬地应了一句,心想着皇上对皇后终究不同,若是如令贵妃等,除非是病得起不来身了,不然哪里有不随从的时候,甚至还特地宣命妇和嫔妃来陪伴解闷。如此看来,虽然令贵妃接连生子,但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还是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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