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义

    紫禁城的深夜,是安静的,寂寥的,仿佛一滴水落到地上都清晰可闻。养心殿侍候的太监都半屏着气缩在暖阁的角落里,听着皇帝的呼吸渐渐放缓,变得平和,便知道皇帝已然睡熟了。既然主子睡着了,那么守夜的奴才们也难得松快一会儿,那太监刚张嘴想打个哈欠,就听到外头一阵细微的声响,继而有听到人打暗号,他走出去,就看到奏事太监站在外头,见他出来,便道:“乌什来的战报,进呈御览。”

    侍候的太监踌躇了一会儿,道:“万岁刚歇下…您看这…”未等他说完,就听到里头皇帝的声音“传进来。”他悚然一惊,赶紧进屋,见皇帝已经披衣坐起,眼神清明,好像根本没睡着过一般。俄而,奏事太监把战报和伊犁将军明瑞的奏折呈上来,皇帝已经在太监的侍候下穿好衣服,重新梳了辫子,又吩咐宫女道:“掌灯。”

    宫女们不敢怠慢,室内顿时亮得如同白昼一般,皇帝走到桌前坐下,开始翻阅新来的奏折,看过乌什的战报之后,再看明瑞和阿桂的奏折,眉头便皱成一个“川”字,心道:阿桂也就罢了,老油子一个,明瑞这孩子,乌什事件以来怎么就一副头脑不清醒的样子?乌什一个小城,被围困那么久,早就弹尽粮绝,完蛋是迟早的事情。若说是初期,自己还抱着官兵一到,叛贼望风而降的心愿,那么现在,在折损了许多士兵将领,耗时半年之后,自己怎么可能还对那些城内的回人有半分怀柔之心?那城内的密喇卜,沙布勒两个人不过是看着负偶抵抗不行,才说要把额色穆图拉这个头头交出来,以期待能留他们及家人一命,明瑞还上折子询问是否答应,能否从轻发落,怎么可能?要朕说,乌什城内有一个算一个,杀无赦!现在后悔了,当初怎么跟着参与叛乱?

    皇帝批了一行字,狠狠数落了两个人一顿,尤觉得不解气,又写道:你二人是不是中邪疯迷了,贼人杀死官兵甚多,尔等竟不恨贼?

    写完,皇帝把笔一丢,伸手去端放在一边的茶水,几口浓茶下肚,他气略略平下来,又看了一遍奏折,心里有些明白了。

    明瑞是个又傻气又善良的,但阿桂不是,官场沉浮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无非是想在南疆当地人眼里留个仁慈的好名声,但这样一来,又把朕当做什么人了?凭什么你们唱白脸,朕就要跟着你们唱红脸?让朕做恶人,好人你阿桂做?做梦!简直是无耻!

    皇帝怒气冲冲地想,阿桂此人,下次朕再重用他,朕就是…

    明瑞麻木地看着面前的朱批,这一年他挨皇帝的骂比之前三十几年都多,他已经快习惯了…

    阿桂从外头进来,递给明瑞一个饼,道:“伙房新做的馕饼,你吃点,一会儿再看。”

    明瑞叹了口气,转而开始啃阿桂带来的馕饼,阿桂看到他忧愁的样子,便道:“你还在想怎么处置乌什城剩余诸人?”

    明瑞道:“城内的人基本上也都受过之前素诚父子的压迫,在赖黑木图拉的劝说之下才决意起兵,很多人也是被逼无奈。究其原因,也是我们失德在先,才有了这次事件,我本来想着,若是投降了,杀了参与反叛的官兵也就算了…”

    阿桂问道:“皇上不同意吗?”

    明瑞道:“你没看今天发回来的奏折吗?我们俩又被骂得狗血淋头,皇上说了:贼人戕我大臣官兵, 以死拒守, 及长围久迫始缚献首恶, 希冀苟免诛戮, 准以天理人情岂复可赦? 惟尽以军法从事, 始足申国宪而儆愚顽。”

    阿桂挑了挑眉,明瑞是真君子,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依照皇帝的性子那是万万不肯的。

    只是自己为什么要开口去提醒明瑞呢?阿桂心想,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要轻易开口。

    毕竟多说多错,天子的喜怒不定,谁知道天子是真的恼怒了明瑞还是暗地里喜欢他的直率和纯真呢?

    阿桂走后,茜茜从屏风后面出来,说:“我在联盟的时候,从没有见过这样狡猾多心的人。”

    明瑞道:“阿桂心眼虽然多,但是他的才能还是有目共睹的,不然皇上也不会派他前来帮助我。”

    茜茜走近,轻轻拿起案几上的书随意地翻阅几下,发现是一本文人诗集,就又放回去,笑着说:“能让那位皇帝不喜欢但是不得不重用,这位阿尚书的本事不可谓不大。”接着又道:“现在乌什降了,那你们也该收尾了罢。”

    明瑞点点头,自从赖黑穆图拉被清军一箭射死后,乌什城内的情形就十分不好了,赖黑穆图拉的父亲额色穆图拉接过儿子的指挥棒,他自知末日来临,便将军火装备以及大部分存粮都运往默勒彻尔山。并且在城中严加管控,遇到心生归顺的,就一律拖出去斩首。这一翻操作让当初热血上头参加事变的几个伯克都寒了心,五品顶戴花翎的商伯克密喇卜就曾经几次三番地托人出城给明瑞,阿桂送信,言若是自己把反叛大头目额色穆图拉及其他核心成员交给清军,能不能请将军网开一面,赦免有功之人?

    明瑞不敢答应,让人八百里加急给皇帝送信,得到的结果是自己挨了一顿好骂。而密喇卜从明瑞这里得不到准信儿,又看到额色穆图拉对手下日益酷烈,越发心急起来,他与其他有意的核心成员商量,决定不再等官兵进城,自己先抓了额色穆图拉去交个投名状。

    八月十四日,沙卜勒,密喇卜带领着乌什城内的其他有归顺之心的一百八十人,趁着天黑手持长矛,大刀,将额色穆图拉等几个叛军头领住的屋子围得严严实实。在一声令下之后,这一百八十个汉子立刻冲进屋子,将几十个首领五花大绑,扛着下山去。

    城内的这一通反水,将历时半年的乌什事变得到了彻底的了结,明瑞和阿桂商议之后,叛军头领,赖黑穆图拉的父亲额色穆图拉,其子阿穆尔努拉,女婿塔伊勒等人在办事大臣官署面前凌迟处死,其他叛军小头目和曾经参与叛乱的人全部斩首。

    事情做到了这种地步,明瑞也觉得足够了,毕竟乌什地处南疆,才归顺没有多久,若是形势太过酷烈,只怕会引得南疆当地伯克和民众们的不满。

    但是皇帝显然不这么觉得,他时时发来折子饬斥他和阿桂。还与明瑞道:“八旗,厄鲁特,索伦,察哈尔多少官兵都折在了乌什,甚至恒宾都死在与贼交战之时,你这是怎么了?糊涂了?还想着轻饶了他们?”

    明瑞指尖有点发凉,他想起少年时期跟随皇帝去热河狩猎的情形,那个时候皇帝对他都是和颜悦色的,目光中含着赞许和期待。困在黑水营的时候,皇帝还经常给兆惠寄信,问他与傅灵安两人怎样?伤得要紧否?等他平大小和卓回来之后,皇帝时时赏他东西,甚至他去吉林办事情,皇帝也要隔着大老远寄些鹿肉干给他。一桩桩事情无一不表现了皇帝对他的温情,他甚至有的时候会有些不太理解讷苏肯对皇帝的惧怕。因为在他的心中,皇帝是自己的亲姑父,是疼爱,关心自己的长辈,而不是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的君主。

    但是乌什事变之后,皇帝对他的耐心仿佛已经用尽了,长篇的饬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儿来,他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这个时候他才了解到这位君主可怕的一面,明白为什么很多臣子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影子就会战战兢兢,伏地不起。

    茜茜悄然从后面包裹住明瑞,明瑞只觉得口鼻之间凉凉的,肺里的那阵咳意瞬间止住了。他呼了口气,对茜茜牵了牵唇角,笑了笑,道:“你怎么来了?”

    茜茜没接话,轻轻扬了扬手,一盏茶水移到了明瑞面前“你多喝些水吧,夜里总咳嗽,我听得揪心。”

    明瑞抿了几口水,道:“不知怎么的那场病之后,总感觉肺里有火似的,半夜起来就咳个不停。”

    茜茜道:“你不是肺里有火,你是心里有事情。”

    明瑞勉强一笑,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茜茜道:“每次折子一来你就得愁眉不展好几天,很容易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事情。”

    明瑞望着茜茜良久,终于开口道:“茜茜,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茜茜那双璀璨的眼眸微微一暗,继而道:“不,二爷,你没有做错…”

    明瑞眨巴眨巴眼睛,酸涩的液体在眼眶里滚动,茜茜张开胳膊把他的头揽在腰间,手指抚摸过他清瘦的脊背,凉丝丝的,好像清风拂面的温柔。明瑞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句“你只是一时被那些所谓的道义给束缚住了头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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