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公子爷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怎么在永兴楼?不应先回家看看么?

    远远看他脸色,并不像是知道自己已被人一刀抄了全家。

    凌书渐掐断思绪,慢悠悠走了前去。

    冷欲秋面色有些憔悴,接了次序牌没找见空桌,四处一瞧便随便地坐在了翁语对面。

    位置不错,适合盯梢。

    凌书渐侧身混进了楼,一眼找到了沧欢。

    他没声张,悄没声地坐下,小声叮嘱了沧欢不要说话,余光立刻辍住了翁语那一桌。

    冷欲秋憔悴之色有所缓和,此时正与翁语说着话。

    这两人莫不是先前认识?

    凌书渐好奇心被勾起,观察了没一会儿,他就没坐住。

    少爷趁着来往人多,做贼似的迅速地靠住了楼中一根暗红色木柱。

    离翁语越来越近了。

    他理了理衣装,若无其事地坐在了邻近一桌旁。

    这位置背对两人,但距离又恰好让他能听清他们谈话声。

    沧欢好奇地伸头去看,正看见冷欲秋脸色突然大变。

    原本就憔悴,此刻甚至变得苍白了。

    凌书渐的角度看不见二人表情,自然也没猜到翁语方才直白地告知了冷欲秋灭门一事。

    他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发现身后突然沉默,心里才一跳:哦,看来公子爷确实是这时候才知道。

    出门一趟家没了。

    有点惨。

    沧欢接过伙计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一眼看到冷欲秋神色蓦然崩塌,周身发抖。

    他听到冷欲秋颤巍巍的声音:“都……都……”

    翁语仿佛不知道人悲痛一样,直往冷欲秋痛处上戳:“你找个时间去看看吧,听闻月章阁调查几天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凌书渐翻了个白眼,听了这句背后编排,有些想骂人。

    也不能说一点进展没有吧……

    不是已经查到了行盅头上么。

    随后他就听翁语又开了口:“查了半天查到我们坊主那儿……什么狗屁月章阁。”

    凌书渐:“……”

    好,我知道你骂我了。

    翁语睨着冷欲秋煞白的脸色,又附了几句刀子:“听那凌书渐说,凶手刀法精湛,基本都是一刀抹喉,毫无拖泥带水——冷公子,你可得留心留心。”

    凌书渐心中一动。

    是了,冷欲秋自己就是四城刀中名客,平日交往之人也差不离是这些人——那么凶手范围就更好确定了。

    只是,四城刀客基本都由万丈刀收入,数量庞大,没有几千也有几百……

    依然头疼。

    但是如果又扯到了万丈刀,好像也不会那么麻烦。

    万丈刀前任主人已经死了,群龙无首多年,却都默契地没有争夺主人之位,慢慢将叶汀山当作了新主人。

    来来回回好像和十五年前叶宅一案联系了起来。

    冷欲秋神色痛苦,不耐烦地止住了翁语话头:“别说了。”

    “好。”翁语爽快应了,也便不多说什么,就陷入沉默。

    啧。

    凌书渐没听到别的有用信息,慢慢放松下肩颈,陷入沉思。

    四城刀客行迹不定,每年寒食左右会聚在某地举办刀会一较高下定地位,死伤无数,极度血腥残暴,然而不知是不是出于有些杀戮发泄之类的暴徒心理,几年来刀客人数竟没有怎么减少。

    凌书渐感觉,自己恐怕得去一趟了。

    只是不知那地点在何处,说不准还得去找叶汀山。

    头疼。

    冷欲秋坐不下去,猛然起身走了。

    永兴楼中人声鼎沸,他不算瘦削的身影就莫名有些单薄。

    翁语一口气喝完了茶水,架着腿开始和一旁的伙计打招呼。

    凌书渐坐着半天没动,猛一抬头发现对面那人在瞅他,有些不自在地瞪眼怼了回去,起身悄摸窜回了沧欢对面。

    “怎么还没好。”才偷听完人家说话的凌公子有些心虚,他先开口掩饰了一句,余光偷偷瞄着翁语,见那边没什么动静才坦然地定下心。

    沧欢睨着对面的少爷,将次序牌当惊堂木在木桌上敲得哐哐响:“你以为叫花鸡是一时半刻能做好的吗?那姓翁的插队还没拿到,你急什么。”

    言毕他探头问:“你干什么去了?偷听人家小话?”

    二人做贼一样低声谈论,凌书渐还又找伙计要了个茶碗装模作样一番。

    “话说你可知那刀会在何处举办?”凌书渐装模作样喝一口茶,“天晓得我可不愿再和叶汀山打交道了。”

    沧欢:“……”

    “我哪知道。我又不认得几个刀客。”他把叶暄凉原话撂了出来,“我是月章阁的管事,又不是江湖百晓生。”

    “……行。”凌书渐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翁语已经离开那桌子了。

    沧欢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不过问题不大,万丈刀刀客众多,咱们多去几处,找找别的线索,说不定就瞎猫碰到死耗子打听到了。”

    “我知道了。”凌书渐莫名想到梦中,眼睛一亮。

    “凌亭。”

    他爹凌亭虽不是万丈刀的人,好歹也是四城名士,总归认识几个刀客。

    凌书渐乐滋滋起身就走:“你且侯着,我去打听打听。”

    然而他还没走两步,面前就来了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人面黄肌瘦看着却精神,柱了根奇形怪状的短拐,背了个破破烂烂的包袱,正伸出另一只手,讨要着吃食:“公子行行好,老朽两天没吃饭了,可怜可怜吧。”

    凌书渐低头看了他一眼。

    沧欢有些犹豫:“倒不是不想给,只是我现下身上没有多少余钱,也只有这半壶剩茶,那叫花鸡还没做好,你若不嫌弃先填填肚子等上菜?”

    老人感激涕零地弯身行礼,被沧欢扶住了:“这倒不必,谁也不容易不是。”

    那包袱看着很有些沉重,凌书渐看着老人坐下,顺便瞥了眼包袱上半开不开的破洞。

    包袱晃动一下,银光一闪。

    凌书渐愣住。

    里面好像是……刀。

    凌书渐要摆出去的步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

    随后他转身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下。

    老人已经直接就着壶嘴大口喝完茶水,放了茶壶就安静坐着,不时感谢一句。

    第一炉鸡端出去后,后续流程就快了起来。

    有客人直接在桌上开了叫花鸡,于是满堂皆是诱人香气。

    老人枯瘦的皮肤下,喉结不由滚动了一下。

    凌书渐坐在离那老人不远不近的位置,此刻伸了头去看掌厨进程,只用余光瞧着对面那沉甸甸的包袱。

    然而老人动也没动,甚至肚子还应景地叫了一声,好像确实就只是饿了。

    沧欢“懵懂无知”地又给老人叫了壶茶,伙计很识眼色地附了碟花生米。

    老人该吃吃该喝喝,于是另两人就不尴不尬地僵在了原地。

    所幸伙计送过来的两只叫花鸡适时地打破了沉默,二人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看着老人风卷残云就地解决了整只鸡,怀疑老人再不吃东西确实会把自己饿死。

    老人吃饱喝足抹抹嘴就连声道谢,好话滥言说了个遍。沧欢客气一笑,正要送他离座,就见老人没有走的打算。

    他说:“老朽既受了二位恩惠,必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待老朽给二位算一卦。”

    凌书渐:“……”

    您可快走吧,这顿算免费请您了,见着您袋里的刀我害怕。

    老人仿佛不懂眼色一般,装模作样算了半天,一挑眉抬眼看了看凌书渐,又耷拉下眼皮说:“这位公子八字大运不好,尤其近来会有坏事,但会遇见一位高人而否极泰来。”

    凌书渐:“哦。”

    “这一位则恰恰相反……咦。”

    老人沉默了一阵才道:“这小子挡你财运阻你官运啊。”

    凌书渐:“?”

    老人忽然神神道道凑近:“二位,赊刀吗?”

    见二人一脸疑惑,老人便不再多说,意味深长地瞅了眼桌上半壶剩茶:“江湖恩怨纷争,算什么呢。叶汀山也好,冷欲秋也罢,什么复仇因果,什么阴谋诡计,那是是非非,不如一碗茶汤。”

    他依然就着壶嘴一饮而尽,大笑离去。

    疯子一般,引得众人侧目。

    沧欢愣愣地回味着老人所言,转头问凌书渐:“你挡我财运?”

    凌书渐:“……”

    “话说,”沧欢一拍大腿,“我这宅子你住了两日了,钱还没给完是不是?”

    凌书渐语塞,只好嬉皮笑脸:“交情半交情半,给个半价行不行?”

    沧欢决然转身:“不行,断交。”

    公子爷左耳进右耳出,权当他默认,贱兮兮一笑,轻快地走出了门。

    倦梧庭里海棠花开得艳丽,日头却忽然没进了云里,余下阴闷闷的天,连带着花枝也暗沉了起来,

    “要下雨了。”

    叶暄凉利落地收着晾在庭院里的干花,顺便喊上了无所事事发呆的叶汀山。

    翁语收拾着桌上食物的残渣,一眼望见这幕,心里有点感慨。

    叶汀山从狠厉刀客沦为勤恳劳工大概也只需要一个叶暄凉。

    “阿暄姐。”

    想起方才在永兴楼碰见的沧欢和冷欲秋,他自觉有必要说一声,便斟酌着开了口:“方才我碰见冷欲秋了。”

    “看起来不太好,与他说了两句就险些崩溃,没坐住,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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