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异国流浪的几年,叶汀山带着她摸爬滚打四处闯荡容身,遭人驱赶拷打为常态。他惯似疯狗一样见人即咬,被人记恨上,后来就被断了左边胳臂。

    叶暄凉那时觉得,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

    十几岁的孩子,说这不疼是假的,更何况他当时眼泪明明就怎么都收不回去。

    叶暄凉现在回想起来心还一阵绞痛。

    她见过从火海里奔逃出来的下人,血肉模糊面目可憎,浑身是火苗,怎么也扑不灭,最后体力不支,绝望地看着生路,再被大火吞噬。

    多疼。

    叶汀山那生生断去一臂的痛苦,也许并不亚于火烧炙烤。

    她惊慌失措地哭着四处寻医,所幸遇见善人,虽然没保住胳臂,好歹血止住了人活下来了。

    那一次花光了两人所有积蓄。

    两个孩子挤在破庙里歇着,叶暄凉一人去花坊绣楼替人做些活儿勉强维持生计——吃不饱穿不暖,却也勉勉强强活了下来。

    那时候叶汀山伤处总是出血,叶暄凉则慌慌乱乱找药草给他止血。以至于后来叶暄凉回想时,觉得此生再也不会有如此黑暗的日子了。

    叶汀山伤势勉强恢复一些就想去寻活,却三番五次被“不收残废”四字拒之门外。有人劝他坐下来乞讨,独臂的少年一声不吭走向了下一家店。

    那夜叶暄凉等到大半夜才等来了一只半死的野鸡。

    叶汀山右手拎着鸡,兴致勃勃告诉她,他日后可以抓野味补贴家用。

    后来叶暄凉看不下去他几日抓不到野味时的丧气脸,花了些时间和钱财,做了只铁臂给叶汀山装上。

    虽沉重且无用,但好歹外人看不出是残疾了。

    年复一年用惯了,叶汀山将那手改造一番,铁掌上不再是手指,换成了尖锥。

    猛兽利爪一样,杀人确实是只好手。

    再后来有了积蓄,又换成了更轻便的材料,叶暄凉又替他做出假皮,捏成手形往铁臂上一套,最后看起来竟与常人无异。

    这秘密一直保守到现今,依然除了他们自己没外人知道。

    叶汀山太会演,以至于成了刀客居然也没人看出来过。

    方才叶暄凉手一搭上他肩就有所感觉,骨肉与铁臂的衔接处,没有人能模仿制造出来。

    这必是真的。

    她放心地去拿米糕,一眼见了扶醉月屋里亮着的灯光。

    与隔壁房中的遥遥相望。

    她探头一望才见是翁语。

    想来是扶醉月还没醒,翁语担心才没灭灯。

    叶暄凉嘴角扬起,再往前走才发现身边站了个人。

    “你,”她后退一步才反应过来,“你不是睡了?”

    翁语双眼朦胧看她。

    “阿暄姐,你回来……太好了。”翁语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我听见你回家动静了。那叶汀山声音那么大,被他吵醒的。”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听得出来他是真困了。

    “你去睡吧,后续……我看着就是。”

    翁语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憋出来一句“你是不是”就被叶暄凉怼了回去:“好了不用你担心,你去睡觉,后半夜交给我。别乱跑,我去给叶汀山拿吃的。”

    叶暄凉一句话截断翁语所有路,没再搭理他,兀自去端盘盛米糕,犹豫一会又顺了一壶酒。

    “你若再不睡,”叶暄凉回屋途中经过翁语,见人还站着没动,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就替我拿两只酒碗来。”

    没成想少年立刻打起了精神,转头就去照办。

    叶暄凉:“……”

    灯火昏暗,酒香氤氲,叶汀山默不作声啃着米糕,余光时不时瞟向酒壶。叶暄凉看透他心思,没好气地推了只酒碗过去:“想喝自己倒,还要我伺候着你么?”

    于是翁语伸了只手过来。

    叶暄凉这才发觉,翁语这小子可能是算计好了,一共就拿了两只酒碗,他此时拿一只,叶汀山则只好干瞪眼。

    “好小子。”叶暄凉一脸无奈,任翁语去了。

    亲哥抢不过捡来的。

    出息。

    叶暄凉饮尽一碗,才想起来“踏花”一事:“过时辰了么?”

    翁语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倒是叶汀山开了口:“快了。”

    “好,”叶暄凉又倒一碗春分酒,“米糕吃了春酒喝了,这踏花,也算是过了,什么隔阂呢,也就消了。你们两个今后,可得给我安分些。”

    半掩的窗子漏了风,吹得烛火一摇一摇,叶暄凉看着叶汀山的脸忽明忽暗,也拿起了块米糕吃:“叶汀山,我也不管你心里憋着什么事,也不说——咳咳,这一笼米糕没放糖,怎么没人与我说啊!”

    叶汀山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湮没。叶暄凉艰难地就着酒咽下米糕,咳了两声:“我不说这踏花原本寓意为何,你回来过了踏花,日后就别再端着你那臭脸色在我门外晃来晃去,省得他人还以为我招了什么讨债鬼来。”

    翁语手里酒碗略歪,不小心洒了些酒出来:“阿暄姐!”

    阿暄姐没搭理他。

    昏暗灯火间,叶暄凉没看清叶汀山表情,却听清了他隐于喉舌间的“嗯”。

    春酒略有些甜腻,其实配上淡味的米糕正好。

    叶暄凉想,仇家之外的杂事,大抵都已解决掉了。

    喝了酒,解决了家事,叶暄凉心情颇好,一夜安稳睡到了天亮。

    叶汀山却一夜没合眼。

    他眼前不断闪过白日里“扶醉月”逃脱的场景,自己硬从东城直追去了北城,明明就要抓住,还是让他逃了。

    就差一点。

    叶汀山之前做过一个梦。梦中是与今日一模一样的场景,他选择去救叶暄凉,却在那杀手第二次动手时没能护住她。

    梦里他用仅存的右臂搂着她,眼前昏天黑地。

    梦醒时天光大亮,他躺在倦梧庭的客房里,凉风从半掩的窗吹过来,有种不真实感。

    好似过去的一年,都只是场大梦而已。

    他那时浑浑噩噩以为是梦魇,无能挣扎许久才醒来,听见叶暄凉隔着窗喊他起床过“踏花”。

    接下来一年之间,他时刻游荡在倦梧庭周遭,也许是梦里情景太过真实,叶汀山有时会看着熟悉的场景反复陷入怀疑。

    比如他生辰那日,叶暄凉硬拉着他进屋,给他置办了一身好料子。小小一张方桌上放不了几个菜,四个人围着吃有些挤,尤其是对面还坐了个不待见他的小孩,更显得挤了。

    那日反而是叶暄凉酩酊大醉,对着叶汀山说了许多诸如“一家人为何隔阂还要那么深”的话,他没听完,轻飘飘就溜了,好几日都没敢在叶暄凉眼皮子底下晃悠。

    一幕幕场景重现,叶汀山有时怀疑瞬间会觉得是老天看不下去,让他重来过了一次。

    大抵是这一年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再到春分时,他甚至一时没记得起来。

    一年了,那梦中场景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所以白日里他再见杀手时,着实惊诧了一阵,随后才慌慌张张想要进院阻拦。

    然而倦梧庭的机关此时似乎只防家人,他起初不想触动机关,犹豫了一会才横下心踏了进去。

    阿暄的命怎能与这机关相提并论。

    然而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叶汀山进院的方位有些偏,他能看见翁语,也能看见“扶醉月”假惺惺地着急一阵,飞快地走出门逃走。

    一句“她不是扶醉月”堪堪涌至喉间,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只电光石火之间,他脑中没想太多,最后迅速转身去追“扶醉月”了。

    他若与翁语说是梦中见闻,谁会相信呢。

    哪怕真的拖延了些时间,屋里剩下的那个杀手足够与“扶醉月”里应外合,可能最后反而还会多死几个人。

    梦里他急着去关心叶暄凉,吓走一个“扶醉月”之后,又让屋里那个假扮的“翁常”顺利逃走了。

    后来他一时疏忽,自己被对方发现缺陷束缚住,眼睁睁看着叶暄凉中毒体力不支不敌那杀手,惨死院中。

    叶汀山果断地转身跃出了倦梧庭。

    追了一段路之后,他才断定这人大抵是个男人。

    他眼睛死死盯着那人身法,没认出来是哪一家,只好一直死命追踪。

    一直不知到了何处,那人停下与他过了几招,最后金蝉脱壳,逃了。

    他追了几步没见到人影,这才抬眼四望。此处早是个陌生巷弄,梨花出墙,青砖浸雨,与东城又是完全不同的景。

    往回走时感觉手里空空荡荡少了什么,他才想起来方才打斗时,自己的刀早已掷了出去。

    短刀没能伤到人,反而扎进了地里,之后的搏斗叶汀山没占到上风,轻而易举抓了个空。

    原路返回却恰好又瞧见凌书渐拿起这刀端详了许久之后准备收起来。

    今日果然流年不利。

    他颓丧地一路摸索回了东城,看到叶暄凉平安无事时才放下心,方才还直跳的眼皮霎时安分下来。

    这一夜满是绵长的寂静。

    更漏声声衬着此时这光景就有些吵。

    也许是临睡前喝了许多酒,又想到幼时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叶暄凉安稳之余也还是做了个梦。

    是个安稳梦。

    没有万丈刀,没有月章阁,叶宅也许就会安稳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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