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叶汀山下场就一直在树荫下歇息。
清明的风还是带着些凉意的,台上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呼喊声此起彼伏。然而再热闹,也再没人敢打叶汀山的主意了。
他安安静静躺了一阵子,又被台上喧哗声惊动。再睁眼时,却见一侧上来一名紫衣女子,正正对着上一场留下来的大汉。
孰强孰弱一眼便知,于是这一场便满是看头。
四城女刀客本就没几个,漂亮的女刀客则少之又少。
彩旗飘扬,大汉率先发力,不带一点怜香惜玉,横刀势如破竹俯冲而来。紫衣侧身闪过,挑刃时轻盈却有力,竟轻轻巧巧就压下了这杀招。
叶汀山暗自称奇:好一个四两拨千斤!
紫衣回身之后迅速出刀,长刀轻巧,刀背拍上大汉后肩的力量却肉眼可见,大汉没能反应过来就踉跄了两步。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紫衣下一刀稳稳拨开了大汉的重刃,又狠狠击中他小腿。
方才还威风八面的汉子此刻被一名女子轻易挑拨于股掌之间,心底已不服气。接连两次主动出击皆被轻易化解,他已有些沉不住气,再回转时出力明显重了很多,厚重的刀直咧咧往紫衣腰际砍。
或许终究道高一尺,大汉终究不敌对方,左躲右闪之间,还险些被剜去了一块肉。
叶汀山懒洋洋地观了一会儿战,竟开始有些困意。
闭眼小憩一会,醒来台上还是那位紫衣。
叶汀山有些惊奇了。
紫衣身上也溅了血,约莫是力战数人十分耗费精力,她眼里也尽显疲惫。台下人皆交头接耳,有人蠢蠢欲动,有人胜负在握,也有人咬牙切齿。
看来今日差不多了。
叶汀山站起身来。
起身一刹,一个青白色身影飞快地跃上了台。
他一愣。
居然真有人么?
然而待他看清那人正脸时,满心的平静无波迅速汹涌起来。
叶暄凉。
怎么会是叶暄凉。
还是恢复了女相的叶暄凉。
叶汀山眼睁睁看着台上两名女子打在一起,脑子里一万个想不通。
然而叶暄凉已执刀直直砍向了紫衣的腿。
紫衣节节败退,才几个回合,便彻底败下阵来,主动跳出了擂台。
叶暄凉目送紫衣离开,眼底笑意却很快隐没,提起精神重新看向了台下众人。
叶汀山揪起了心。
他余光很快向周遭扫了一圈,在角落树边看见了同样紧张的凌书渐。
他一时怒上心头,想到方才这两人都莫名失踪,先入为主认为是凌书渐干的,默默提了刀就往一旁走。
哪想凌书渐看到他竟还友好地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叶汀山:“?”
对方却仿佛看出他心思,反而轻松地走了过来:“方才那是扶醉月,阿——先生的朋友。”
凌书渐斟酌许久不知要如何称呼,“阿暄”确实过于亲密,“叶暄凉”又些许生疏古怪,想来想去还是“先生”最为顺口。
叶汀山犹疑望去,这才见那紫衣蒙了面纱脸看不分明,眉眼倒是确实与扶醉月相像。
“方才我们遭遇了杀手,”凌书渐旋即一脸认真:“来的三个人几乎一点功夫也没,更像是探路的,我怕惹出别的是非,便喊先生换了装束和屋子。”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句句透露着惊险。
“我不知道他究竟要杀的是谁,便让先生先换了装束。我背后有月章阁,他不一定动得了我。”
叶汀山默不作声听完了他话,只瞥了凌书渐一眼,又将目光回转到了台上。
良久他才淡淡应了一声:“嗯。”
凌书渐放下心,又叮嘱了一句:“你看着她,我去去就回。”
——这才头也不回跑开。
方才黯然退场的扶醉月,却是已在不远处等候多时了。
“扶姑娘,不知先生可告诉你她的计划?”
“没有。”扶醉月脸上有焦急之色,平日沉默寡言,这回却似乎被这变故打开了话匣子:“她怎么这便冲上去了?我——”
“有叶汀山看着,不必担忧。是这样,我们这一遭上耿山是为了查案,先生她事先放出名画消息引人上山,再逐个攻破。”
扶醉月懵懵懂懂听过,有些不明所以:“《江陵向晚图》?可这案子与名画有何关系?还是说,你们查的不是冷宅灭门?”
凌书渐所言对她来说跨度太大,乍一听难以绕过来,然而细细一想,又好像确实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是叶宅。”凌书渐道:“我与先生的想法不谋而合了。暂且推测是因画而起,实在没有头绪再谈别的。”
他心里其实不是非常确定,然而方才经了叶暄凉一说,整件事又好像确实就与画联系了起来。
叶宅覆灭,名画失踪。
三年前叶暄凉回到东城,“江陵向晚图”五个字才又出现在人们耳中。
中间十二年里,没人知道叶氏二人经历了什么。
“先生去之前叮嘱我,让我与你汇合之后,去找杜百泉。”凌书渐远远望向擂台,才见叶汀山此时已在台上,叶暄凉没能扛下几刀,就被赶下了台。
凌书渐提起的心陡然放下,这才回过神:“走。”
暗处有个身影不慌不忙缀上了他们。
叶暄凉挨了叶汀山几记恶狠狠的眼刀,这才不情不愿随着他演,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她无奈地看向极其嚣张的叶汀山,以及台下蠢蠢欲动却又不敢轻易涉险的众人,放宽心,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步子不大脚程不快,一路溜溜达达左顾右盼,好像真的就只是来欣赏风景。密林深处日光昏暗,微风过处便是应景的阴冷。
叶暄凉一身青衣,在斑驳的光影之中穿梭,不一会身形就隐匿了。
身后不远处尾随的身影在原地怔了一当儿,迅速反应过来,往侧边一躲。
然而纵然他反应再快,依然没能快过叶暄凉的银针。
昏暗之中银针从袖中射.出,借着光影的掩护,肉眼竟真难以分辨。
好在叶暄凉留了一手,这两针只堪堪中了那人胳臂,并不致死。
见那人痛苦地跌坐下来,她从侧边缓缓走上前,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视一遍,没认出是谁,只料想又是铤而走险之人,问不出什么东西。
于是她随意丢了一句:“谁派你来的?”
那人低头随意看了眼伤势,慢条斯理拔了针,指节略一用力就将银针折断,阴沉沉地反问:“你给多少钱?”
叶暄凉怔住。
她很快反应过来,并迅速反客为主:“双倍。”
“成交。”那人闻言便站起身来,叶暄凉这才见他无比瘦小,明明看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这身板竟比自己还要小一圈。
她不露声色地打量一遍,又定定扫视过少年阴翳的眼神:“说吧,谁派你来的?”
少年却先伸出手来:“先给钱。”
“……没带。”
叶暄凉沉默一阵,稍稍握住了刀。
少年这样的身板,硬上还真不一定能打过她。
如果从他这里当真能得到什么靠谱的消息,就算没有足够的银钱,靠一把刀她也要想方设法拿到。
少年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又恢复了漠然的神色:“没钱免谈。”
叶暄凉:“……”
你若是真的往死路跑,我倒也不会拦你。
似乎是看穿她心思,少年沉默片刻又附了一句:“你就是杀了我,也套不出消息的。”
“行。”
叶暄凉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少年的脸,握着刀的手没有松开,人却是轻松地就着一块石头坐下了:“你怎么要钱不要命?”
少年闻言低头瞥了她一眼。
“活着才要银钱,死人用不着。”
方才刺入小腿的第二根银针此时在他手里把玩着,没一会儿就被厌倦了,慢慢被折成了两段,丢进斑驳的光影里。
叶暄凉从布袋里摸出一小瓶药来。
“那针带毒的,虽不致命,但毒发可也够你难受一阵子了。解药给你了,日后可别再冒险做这档子人命交易。”
少年阴沉的眼神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你……”
“做什么,不要?那我可走了啊。”叶暄凉伸出的手在空中晃荡了一圈,见对面半天没有动静,便知趣地收了回来,“听句劝吧,做什么都比玩命来钱容易。”
叶暄凉面上没有表情,意味深长地琢磨完少年疑惑的情绪,潇洒地转身,不多想就原路返回,顺着凌书渐离开的那条路走远了。
她心里却泛起惊涛骇浪。
那少年瘦得皮包骨头,神情也变了许多,可就说了几句,她便认了出来。
她曾妄想救他于深渊,没料到还是无力为天。
一时间叶暄凉心里涌起万千念想,皆压于平静的面色之下,不多时,连她也有些茫然了。
这孩子名叫陈皎,是西城陈坞的儿子。陈坞不是个东西,连带着娘儿俩受罪。
她明明都已经将陈皎安置在了酒坊之中,可是后来还是被他逃了。
自那以后再杳无踪迹。
她一度以为纷乱之中,身无分文的孩子很快惨死,没想到他竟顽强地活到了现在。
结合方才的话音,想来这么些年不看生死,拿钱办事,办的都是人命交易吧。
身前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阿……你……我怎么称呼你?”
叶暄凉眼皮一跳,回过了神。
却是不知何时她已到了杜百泉门前,凌书渐与扶醉月正齐刷刷望着她。
“你既已知晓我真名,直接唤我名姓便是。”叶暄凉收敛起纷乱的思绪,目光转而落在了扶醉月身上:“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