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千里，烟水茫茫，重重山影倒映在望江上，江上孤寂，唯载一叶孤舟。天上无飞鸟，山中无猿啼，身后来自宫门惨绝的杀伐之声也彻底消匿。

    霞红的光景，苍翠的江波，木舟上一位白衣美人和黑衣男客相对而坐，女子抱膝，男人划桨。

    今早上官浅与寒鸦柒在后山会合，当她告诉他半月之蝇不是毒药，要他和自己一起从密道逃出宫门的时候，他没有丝毫迟疑，全然信任。

    出了宫门，他们架着孤舟终于驶出了旧尘山谷，寒鸦柒满怀期待，眼里蹦出光似的直望着她，问她接下来去哪儿。当她淡淡吐出“清风山庄”四个字的时候，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为什么去那里？”寒鸦柒皱眉，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清风山庄表面是清风派的弃所，实则为点竹的秘密别院。上官浅失忆后就先被点竹带回那里，后来才让寒鸦柒暗中将她接到无锋总部。前世上官浅在江湖潜伏了很久，才搜集到原来点竹每月廿三都会去一趟清风山庄，因为那日是他半月之蝇复发之日。

    “不用你管，明日等船靠岸了，我自己去。世间之大，总会有你的容身之所，我希望你可以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寒鸦柒沉默了半会儿，缓缓开口道“削发之人，戴罪之身。我本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京城名门世家子。十岁那年，父亲被政党陷害落入牢中，家门连夜遭灭，暗卫拼死护我出城。后来我逃到江湖，入了无锋，五年后终于亲自手刃老贼，我也因此被朝廷通缉。如今无锋大势已去，昔日无锋宿敌不会放过我的。朝廷之地、江湖之所皆不容我，我有何处可去？”他顿了片刻，愈发直勾勾地盯着上官浅“我心无所求，从今以后，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你要做的事，便是我要做的事。”

    上官浅抵不住他直视的炽热的眼神，她偏头看着木浆溅起的水花，一簇一簇地木浆从江面上翻转打旋，这些水花溅开又散落，乱糟糟的，正如此刻她的心情。

    她先前想要联合宫唤羽谋杀点竹也好，或者设计宫门抗击无锋也罢，都是基于他们的目标一致，均与无锋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寒鸦柒不同，他不用参与这场注定流血的世仇。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寒鸦柒都是唯一一个真心偏护自己的人，她不愿拉他入局。

    “寒鸦柒，我和你一样，也有必须要报的深仇大恨。”上官浅回过头来，回应他的视线，夕阳昏黄的光线铺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凄美又坚韧。

    “我真实身份是孤山派遗孤，被无锋追杀落崖失忆。后来点竹找到我，居然戏剧般地收了我做徒弟。他一定没想到，就在两年前我恢复了记忆。为了报仇，我曾给点竹下过毒，可惜失败了。一年前入宫门，我便一直精心策划，终于有了那么好的机会，这一次，我必须杀了他。”说到这里，上官浅吸一口气，认真地问道“寒鸦柒，你想清楚了，你若真的随我去了清风山庄，可会生死无期，伤残不定的。”

    寒鸦柒听完上官浅的话，心疼无比。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原来水光涟涟的眼眸里藏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哀戚。他和她，竟是如此地相像。怪不得他第一次见到上官浅时，就有一种宿命般的牵引，让他陷到她的眼中，再也出不来。

    寒鸦柒冷峻的脸因为深情的神色而变得柔和，他漾起爱意，语气无比郑重“今生性命，只许卿一人。”

    上官浅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她只觉得胸口闷，喉口烫烫的，内心最深处那扇紧闭的石门好像悄然开了一条缝隙，她眼角泛红，低头不看他了，耳边只有哗啦哗啦的水声。

    孤舟浮在江上，摇摇晃晃。良久，上官浅整理好心绪，她推起衣袖，将右手绑的暗器解下来，递给寒鸦柒，“这是淬了毒的箭袖，共十支。”

    寒鸦柒接过后，上官浅偏过身子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放到他手上，“还有百草萃，可解百毒。”

    寒鸦柒不知觉地拂起笑，目光流转最后还是落在她脸上。

    两人再无话，将晚的暮光把两人一白一黑的身影画在粼粼波光的江面......

    .......

    廿三，清风山庄。

    天刚破晓，晨雾从江起。一片白色的朦胧中，一艘极为低调的画舫临近小岛靠岸，下来两个着玄衣黑靴的侍卫。他们武功轻便，在岸边勘察了一番，回到画舫前复命，“首领，请下。”

    只见画舫下来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他年近五十，两鬓披着两缕有白发，面容清癯，横眉刀眼间隐隐显露威色。

    上官浅和寒鸦柒蹲在山庄高阁里，透过窗栏远远地看到点竹三人下了船。她和寒鸦柒相视点头，一切就按在船上计划好的来。

    上官浅将带来的包袱塞给寒鸦柒，她虽叫云为衫在廿三这天拿着山摧前来相助，可重生一次，其间发生的变数太多，必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所以在逃出宫门前，她自己又收了三个山摧随身带走。

    “点竹身后跟着的两个黑衣侍就是无锋四阶杀手里的魍阶，他们平日里从不现身，我无法得知他们的身法武功。点竹进入了竹叶阁之后，魍阶会守在阁外。我们必须要先发制人，你找好时机就动手，不必顾及我。包袱里的山摧杀伤力很大，对付两个魍阶足矣。”

    寒鸦柒担忧地望着上官浅，不肯收下，“那你怎么办？”

    “我了解点竹，今日他虽暂无内力，可武功仍在，身动如影，山摧对他没用。”

    “好，你一定小心。”事态紧急，寒鸦柒纵然再多想嘱咐上官浅几句，也须得忍住，说完转身就走。

    寒鸦柒走后，上官浅展开轻功越过窗栏，翻进竹叶阁内，再纵身一跳，藏到屋内横梁柱后屏息等着。

    上官浅现在神经高度紧绷，兴奋又期待，像极了一个赌徒。在上岸前，她特意将头发全部盘起来，头上戴的钗子、手上绑的箭袖、腰间系的迷毒香、脚踝圈的金月钩......可都是为今天准备的,她真的等了很久。

    清风山庄设在雁门岛的最中央，四面环江，岛上种满了竹子。竹叶阁则是在清风山庄的最高处，上官浅侧耳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风吹竹叶啸啸，夹有几声鸟啼虫鸣。不过渐渐有脚步声传来，愈来愈清晰，又一下止住。

    忽然，“嘎吱”一声门响，点竹推开阁门，走进来。那两个魍阶刺客熟练地把门关上，然后守在门口。

    上官浅攥紧了拳头，站在梁后，不动声色地俯瞰那个老男人走到内殿，坐在一幅梅花图前的蒲团上运功。他没有摘掉腰间的佩剑，看来还是一如既往地谨慎。

    点竹修炼的是阴阳心经，为了不断地提高内力，他自己也服用半月之蝇。他现在体内开始阴阳交替，内热外冷，额头开始渗出密密的汗珠。

    点竹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不宜动怒多想，可他忍不住！到底还是低估了宫门的实力，这一次竟中了宫门的陷阱，派去的四方之魉全部折损，低阶刺客更是溃不成军！尤其宫门大战后向江湖放出半月之蝇不是毒药的消息，平日依附无锋的门派通通一夜之间反水，连无锋内部残留的刺客也纷纷倒戈......看来，他这几十年养了一帮废物!

    点竹实在气火攻心，竟咳吐了一口黑血。他伸手擦去，耳边听到门外有细细簌簌的异响，正准备开口，一声火药如惊雷厉声炸起，然后是激烈的刀剑互殴声。

    点竹立刻警觉，他先是按了穴位，压住身内五感，然后起身拔剑慢慢向门边探步。没走几步，他察觉脑后生风，瞬间侧身闪避，一枚毒箭就嗖嗖地从他肩上擦过。

    转身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她巧笑倩兮，容貌昳丽。不过眼藏杀气，语气极其冰冷“师傅当真好身手。”

    点竹立即举剑反击，同时回亿起什么似的，开口道“上官浅，你原是我收的徒弟。几年不见，竟要杀了师傅么？”他语气加重，如同出击的力道，一招凌绝。

    上官浅嘲讽道“我更喜欢另外一个身份——孤山派遗孤。”说罢，右手挺剑相抗，左手趁着空隙射出暗箭。

    两剑相抵，迸出激烈的火花。上官浅发出的暗器，点竹不过一个后转或者前翻就轻松躲开。上官浅所处的一招一式，皆被点竹转剑一敲或者抛剑一击化解。反倒是点竹每一次出剑，或劈或崩，或勾或捺，上官浅都只能被动防守，左支右绌，渐占下风。

    点竹踢腿虚晃一枪，弯腰转身朝上官浅后砍，不禁冷笑道“好徒儿，姜还是老的辣！”

    上官浅直接运功升起避开，可她不能一直停在半空中，不仅对内力消耗极大，还可能让点竹趁机逃走。

    上官浅内心暗骂：点竹老贼，当初教自己只攻不防。现在自己动了内力也攻不过他，只能耗力防守。

    她索性直接一个前空翻，落到点竹身后。点竹转身一手提剑刺来，一手下勾出拳。上官浅这次没有避开，她一边转剑相抵，一边同时出招，不过在空中临时变了招式，化拳为掌，外加内力逼震，终于切实伤到点竹一回。

    点竹被内力击退，酿跄后退，上官浅乘胜追击，上前抬步侧踢，身上的裙摆犹如一朵绽放的白莲，她脚踝上的金月钩牢牢嵌入点竹手腕里，然后上官浅皱着眉，使力用劲向下撕划。

    点竹受痛不住闷哼，他的右手筋骨尽数被挑断了，只剩一层皮肉相连。他连忙换左手持剑，恶狠狠地大叫着朝上官浅的腿劈去。

    上官浅反应很快，顷刻拔脚后退。点竹现在一只手废掉了，又无内力加持，愈加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恶攻之势。他招招暴戾，迅捷异常。

    上官浅知道她若用在无锋学的武功无法拆解点竹的攻击，那只能冒险使用在宫门暗中学的弑雪三式了。平日里宫尚角习武练剑，她在一旁假意伺候，实则默默将招式记于心中，私下常加练习。这套武功虽不是特别得心应手，但也得了要领。

    于是点竹垂直出击，上官浅便弯手截拦；点竹放手下刺，上官浅便举剑纵打......来回反复，刀剑相撞，不绝于耳。

    渐渐地，点竹开始力不从心，手脚也开始发软，唇色焦白，他暗道不好，惊喊“你用毒！”

    上官浅知道腰间的迷毒香生了效，冷哼“师傅，你教我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慢慢勾起嘴角“满意吗？徒弟学得还不错吧！”

    点竹勃然大怒，这一次，他没有避开上官浅的攻击和暗器，直直横冲地将剑捅进上官浅的心口才罢休。

    与此同时，上官浅发出的暗箭已经尽数射进点竹的上身，她也没有避开点竹，而是在点竹刺向她的时候同样反刺回去。

    点竹将剑刺得很深，可因为中了迷毒的缘故，他的手开始僵硬抽搐，到底还是刺偏了。他死死握住剑柄，往下撕扯着。

    上官浅忍住胸口剧痛，左手抵着心口上的剑，她的虎口都被剑一点一点地割裂，血顺着手臂染红了衣袖，她咬牙道“点竹老贼，看你先死还是我先死！”她先是用右手旋转一圈插在点竹身上的剑，然后松开，又疾厉地将头上的毒钗取下掷向点竹。只听嗖的几声，一支正中点竹眉心，两支插入他的喉口。

    点竹的手终于没力把剑往下滑了，可他还是没松开，满口含血，含糊咒道什么。上官浅没听清，她脸色开始苍白，头冒冷汗，耳朵响起尖鸣，看来老贼剑上也有毒。

    上官浅低头，厌恶地将点竹握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轰”的一声，点竹没了支撑，仰头后倒，彻底死绝。

    上官浅眼冒金星，头也发昏了，一下子也向前扑倒，她咬紧牙关，还是决定将剑拔出来。尽管她的衣裳现在半边都被染红，但剑毒难防，不拔死得更快。

    现在左心口的毒向下蔓延，牵动着左手左脚都开始麻痹，上官浅右手拿起剑撑在地上，勉强站了起来。她拖着身子，慢慢来到门口，门外一片沉寂，悄然无声。

    上官浅心中一沉，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寒鸦柒”她呼喊着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