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

    转眼五日。

    赫月主力军今日便要渡江,裴奉也早早在东岸等待接应大军。他再三派斥候去临丹城打探,得到的结果只是说戒备森严,没有异动。裴奉沉思片刻,越是没有异动就越说明有异,临丹城可能早就机关遍布了吧。

    远远地,大军蹚着齐腰的江水缓缓行来。赫月国位于西北内陆,不像曜阳国这般水域众多,所以赫月军不谙水性,此刻渡江,他们用绳子系在腰上彼此连接保持稳定,并且尽量一排多走些人,紧凑一些。

    快走到东岸之时,突然有人脚下一滑,像是踩空一般陷进泥里,齐膝的水直接淹过他的头顶,还好身后的同伴眼疾手快抓住了绳子把他拽了上来。但是很快,他们就发觉了不对劲,脚下在颤动,水面也不正常地翻涌起波浪。

    裴奉察觉到大军的骚动,驾马蹚水过去:“发生了何事?”

    “上将军别过来!”

    但是已经晚了,只见滔天的洪水从上游倾泻而下,赫月军登时慌了手脚,离东岸近的想跑去东岸,离西岸近的想跑回西岸,可是他们彼此都用绳子相连,一时间谁也没能走成,甚至东岸这边还突然出现了大漩涡!旋涡卷着洪水,霎时便吞没了无数军士,连站在西岸还未来得及下水但绳索已经系好了的军士都被拖进了水中。

    “拔剑!砍断绳索!快!”

    裴奉紧紧抱住马的脖颈,水漫过他的身体,又被马带出水面,来回起起伏伏,几乎将他体力耗尽了。他拼命在水中保持平衡,却惊愕发现东岸不知何时竟冲杀而来数万曜阳骑兵,正与他先前所率五万精锐交战。

    一个赤金色的身影骑马向他走来。

    “是你!”一瞬间电光火石,裴奉将好几件事都串联起来了:“你将军队……撤离丹水,陈兵……临丹城,只是、只是疑兵之计?!”

    昭爔意外地挑了挑眉:“不错。这样危急的时刻你居然还能想通这一点,你真的很厉害啊,裴将军。”她拔出凝岚,“我从未放弃过丹水。而这个疑兵的骗局,是你亲自帮我完成的。是你忌惮于我,过于猜疑,才把视线从丹水转移到了临丹城。”

    她轻轻握着逾晖的缰绳跳入汹涌的江水之中:“左、左、前、右、前……”

    裴奉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水下有机关?”他回想了一下刚才的状况以及昭爔进入江中的走位:“是阴符之术?!”

    逾晖在水中站定,昭爔颇为感慨:“你真的是很厉害,都不用我多费口舌。不过,还混了一点点墨家机关术就是了。你的军士踩空的那一下,触发了上游的机关,那些防洪用的沙袋,就塌掉了。”

    上游,沙袋……裴奉的战马有些狼狈地爬起来,他循着昭爔刚刚的移动方向摸索了一下,便也终于能站稳了:“我明白了,你是在上游用沙袋做了个简单的堤坝,存了些水……可是枯水期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水量……你究竟如何做到的?”

    昭爔笑了笑:“若我说十月不是枯水期,而是汛期的话呢?”

    “不可能!那些百姓明明说……”裴奉的话戛然而止,他盯着似笑非笑的昭爔看了半晌,突然心中涌起了深深的疲惫:“那些百姓……是曜阳军假扮的?……你在上游截住了水,所以我们才觉得水变浅了许多。可笑我竟信以为真什么枯水期……”

    耳边是江水奔腾的声音,遥遥的西岸边只余下未来得及渡江的□□万人马。刚才还整齐划一渡江的大军此刻竟一点踪迹也无,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全军覆没在蜿蜒宽阔的丹水之中。他堂堂赫月军的主帅,还从未有过如此彻底的失败!

    为什么,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从他知道她才是昭爔之后,知道她很擅长用计之后,已经很小心了,他从没有像北曲主将那样瞧不起她,他把她当做真正的对手来看待,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前一刻还胜券在握,下一刻却惨败了!

    “啊啊啊——”他仰天长啸,痛不欲生地拔剑朝昭爔砍来。好吧!既然如此,那就用自己最擅长的剑法将她击败吧!这样诡谲而危险的人,日后还不知会成长到什么程度,难道要将天下都吞并吗?!我要杀了她,趁她羽翼未丰,只要没有她,哪怕赫月军只剩下不到十万,也能继续和曜阳国一战!只要没有她,我就还能赢!

    昭爔收敛了笑容,与裴奉缠斗在一处。裴奉杀气源源不断地倾泻,让她感觉手脚有些发冷,看来他是真心想要杀了自己啊。激烈的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裴奉的剑法出神入化,接连在她身上留下许多剑伤。

    昭爔后退几步与他稍微拉开距离,看向手中的凝岚。大王……此刻大王在做什么呢?会不会还在忧心这场战事,而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如果我不能赢过裴奉,如果我被裴奉杀死在这里,这场战争曜阳国就会输的吧?如果赫月军踏破昊明城,那大王他……

    “我离开都城已有半月了吧……”昭爔小声嘀咕了一句,“糟了,我答应要定时送消息给大王的,我得赶紧回去写捷报才行……”

    “你说什么?”裴奉拍马上前,“回去?你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昭爔笑了笑:“实际与你交手后,我才明白你不愧是天下最强的上将军,怪不得连父亲都败于你。若我早一些遇到你,应该已经战败甚至被你杀死了。但是……”

    她挥剑的速度极快,裴奉还没怎么看清,他的招式就被拆解了。仅仅交手三四百回合,她就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剑法轨迹?这种天纵奇才,明明应该只存在于传说里!

    “但是现在不同。曜阳军的主帅不会败给任何人!”

    裴奉被昭爔挑开头盔,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有这样的人出现,这持续了几百年的乱世怕是真的要结束了。怪不得南蛮会被灭,北曲会输,煜国和周晟国会偃旗息鼓……就连我,竟也在她手中落到这般田地……

    东岸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昭爔一挥手,曜阳骑兵拍马朝江中冲杀过来。没想到赫月军费时费力填埋的江段,此刻却方便了昭爔。裴奉咬了咬牙转身朝西岸跑去。胜败乃兵家常事,即便这次彻底地输了,但下次说不定就能赢回来。下一次,下一次他定要用十二万分的小心来应对昭爔!

    昭爔拿起挂在马鞍上的弓箭。想到林震州重伤,曾经的三军主帅竟然不能再骑马;想到司子瑜食不下咽,曜阳国濒临灭亡……这一切都是拜裴奉所赐!她眼神冰冷,锋利的羽箭瞄准了他的脑袋。

    羽箭破空的刹那,裴奉的战马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躲闪已经来不及,便高高扬起前蹄,抬高了他的身体,使本来要刺穿他颅骨的箭只刺入了他的后背,没入肺中。裴奉登时感觉呼吸一滞,血从鼻腔和口中涌出来。

    伤及内脏,他不敢有所停留,只是尽快地驾马朝残存的赫月军跑去。赫月军护着裴奉向西撤退,曜阳铁骑紧随而至,一位校尉率五千人留下来断后,拼死才拖延至裴奉顺利离开。

    “我们继续追吗,上将军?”

    昭爔摇摇头:“裴奉受伤,他定会退守到城池内。若要攻城,还需准备万全。”她思忖片刻,“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难对付的人物。好在曜阳最大的危机已经解了,今日先回临丹城吧,待我清点军中还能作战的人数,我们再带上攻城器械过江,向西收复失地。不要急,这场仗,还远远没有结束。”

    只是,那一箭……昭爔沉默地望着向西方退却的烟尘。他当真是命不该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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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爔出征的第二十日,捷报终于被递到了司子瑜的手中。朝堂之上一片欢欣,有几个老臣直接高兴得泣不成声,颤抖着高喊“天佑曜阳”,兴奋得几欲晕厥。程太傅更是无声地落着热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地知道昭爔是如何一点一滴成长起来的了。

    当初那只孤零零的雏鸟,终于成为了背负青天的鲲鹏,用她遮天蔽日的羽翼,护佑着风雨飘摇的家国。

    司子瑜更是不顾形象地振臂高呼:“看呐!看呐!这就是寡人的上将军!是曜阳国的上将军!现在立刻,派人把这个消息告知全城百姓!不,不止城内,还要派人去各个郡县,寡人要让天下都看看我曜阳国上将军的威风!”

    举国都在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欢欣的时候,却没人能想到这场胜利还只是一个开端,而昭爔的名字,将会在未来很久一段时间内,成为列国的噩梦……

    第二封捷报是被林震州带回来的,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昭爔清点出不能继续作战的五万伤兵。他腿上缠着厚厚的裹帘,一瘸一拐进了千阳殿,告诉所有人,他回来时昭爔已经将失地收复了一部分,此刻正带着十三万将士继续向西,大军越战越勇,想来失地全部收复也只是时间问题。

    冬日的雪在空中飘洒,伤兵们带着朝廷抚恤回了家,百姓感念昭爔肯让他们受伤的亲人先行归来,自发为前线大军筹集粮饷和过冬的物资。恰好北曲国赔偿的二百万石粮食也交到了曜阳朝廷,便与百姓的捐赠物一起出发,千里跋涉向西送往军营。

    昭爔心里熨帖,连夜修书一封和近期的捷报一起送回了昊明城。

    捷报是汇报收复失地的进度,帛书是对百姓的义举表达了感谢,并表示粮草可以支撑到来年开春,询问司子瑜开春后是否要继续打下去。

    司子瑜想起治粟内史汇报过,因为今年战事太紧,国库已经无力周转。若来年开春想正常播种,则军需之粮必会不济。他沉思片刻,将情况如实告知,并让昭爔用现有的粮草尽她所能就好。他想着收复失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既然亡国之危已解,后续之事便可从长计议。

    昭爔收到帛书后回了一封表示了解,来年开春后必率军归来,请司子瑜放心。然后她就向天下人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兵贵神速。接下来的三个月,捷报以七日一封的频率传回昊明城,她不但将失地全部收复,更是接连攻下赫月国边城十座,沃野百里!

    赫月国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能再与曜阳国为敌了。

    昭爔一战成名!

    三个强国之间的战争结果如何,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中原大地。天下皆知曜阳国出了个红颜主帅,一出手便能扭转战局反败为胜,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此战收获如此丰厚,然而曜阳军伤亡总数却不过十之一二,她为了尽可能地以小博大,将兵法诡道使用得炉火纯青。天降奇才,更重要的是又如此年少,她还能再为曜阳国征战整整几十年!

    几十年!大争之世,哪怕几年都可以让时局逆转,几十年几乎就是沧海桑田!列国嫉妒得心里发酸发狂,更是隐隐觉得脖子发凉,好像头顶悬着一把剑。

    这次……会不会,会不会只是巧合呢……列国如此安慰着自己。

    只有裴奉知道不是巧合。丹水之战兵败后,他一路又与昭爔交手十数次,他很清楚地知道昭爔究竟是多么恐怖的人物。回国后,他立刻让自己十五岁的儿子,也就是裴翀进了军营。

    其实他本想等到裴翀十六岁再带他出征的,但是见到昭爔之后他不能再等了。那一箭射穿了他的肺,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从此落下了很严重的咳疾,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他要尽快将裴翀培养起来,带他打几场仗,最好是能与昭爔交手,好让他能尽早知己知彼。

    未来的赫月国能否与曜阳国抗衡,就全靠裴翀了……

    接下来的十年,中原七国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昭爔鲸吞蚕食着一座座城池土地,大小战役无数,却从没有败过哪怕一次,她接连覆灭吞并了北曲国、煜国、周晟国,战功彪炳,青史留名!

    司子瑜以国号做封号,赐封她为武曜侯,将国内最富饶之地的二十座城池并周围的县一并赐给她做封地,命名为日华郡。他履行了当初的承诺,让她享金银无数,食邑万户,让她成为中原最大的诸侯,声名赫赫,风光无两!

    而裴奉则在丹水之战两年后病逝,裴翀子承父业,挑起了赫月军主帅的大梁。他在昭爔的光芒下有些艰难地保护着赫月国,为了不让赫月国沦陷,他也不得不向外扩张,吞并了与赫月国接壤的景云国和淑尤国,这才勉强与曜阳国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而这些年赫月国内部也很是热闹了一阵。赫月王垂垂老矣,而太子明明也能做个贤王,却偏偏性格不靠谱,逃离宫廷,遁入了民间不知所踪。

    无奈之下,年仅十六岁的王孙——岳双乾被迫即位。好在老天保佑,岳双乾比他那个不靠谱的太子爹要更优秀,即位不久便稳定了刚刚被吞并而来的异国百姓,安抚怀柔,十分得民心。

    自此中原两国并立,裴翀虽然从没赢过昭爔,却也逐渐成长到可以制约她的程度。两边都是贤明的君主,两边都有实力强盛的主帅,但是天下总是要一统的。所有人都在观望,不知最后会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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