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界,万物生灵死亡后的归处。
天幕永远黑压压,无数硬质光泽丝带盘错在云层间,编织成网状,下方已不足百鬼的队伍随意向上一瞥,均有种关在囚笼之感。
茂盛到足以淹没膝盖的枯草里有很多小石子,许年年不慎踩滑,脸朝地精疲力尽摔落。
“不归林,我要去不归林……”张嘴没有求救,坚定提醒自己,抬眼皮望向前方。
森林原没有名字,只是去参与选拔的鬼几乎都有去无回,魂飞魄散几率极高,故流传下来渐渐定了名。
轮回界有传闻,每百年不归林现世一次,熬过种种考验,抵达不归林,便有机会见到轮回界主。
据说,祂是位心软的神,虔诚向祂许愿的话,任何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能实现。
极其危险,却仍旧有许多未轮到投胎转世名额的鬼魂愿意尝试。
希望下辈子投个好人家,给还活着的亲人送无数金银财宝,请求延长父母的生命,解除爱人的病痛,或者——
重返人间什么的。
周遭很安静,后面发出的动静不小,落在队伍后头男鬼回头,就见许年年一动不动趴着,只几秒钟,便双目无神转了回去,脚步慢慢迈开,没有想帮忙的意思。
踏上寻不归林的征途后,五感开始慢慢恢复,明明是灵魂却会感到累饿困乏,一路几个月,恶鬼追杀,噬魂植被偷袭,炙热地泉熔魄,冰霜荒原一个眨眼就有鬼踩破脆弱冰面,掉进水里生生冻住。
能走到这儿的无一不身心俱疲,最初互帮互助的可笑誓言早已破灭,现在的他们,只希望自己再多撑一阵,竞争对手再少一个。
陷入短暂昏迷醒来,许年年咬牙,环顾了一圈周围,颤抖着撑起身子,努力去追已经淹没在迷雾里,看不见的队伍。
她不能倒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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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些鬼对人间失望,不愿再入轮回,静溺湖给予最优选择,一旦掉进去神仙难救,停止轮回灵魂不灭,永永远远安静躺在水底。
湖面上泛雾气,但能看清楚远处有郁郁葱葱森林,终点就在前方,却没鬼敢打头阵。
全畏畏缩缩,互相虚伪谦让,你捧高我,我认为你最适合当大哥打头阵的车轱辘话来回,吵的不可开交。
只因唯一能让他们落脚过湖的,是个独木桥,且桥面只比湖面高一点点,别看静溺湖现在水波不起,结合之前所有磨炼经验来看,指定会出幺蛾子,临门一脚,都不想出差错。
领头的大汉大吼一声:“别吵吵了!这不是还有个小姑娘吗?!”
其暗示不言而喻。
刚跟上来的许年年瞬间成为众矢之的,一双双眼睛不怀好意或幸灾乐祸地扫视着她。
老弱妇孺,从来处于弱势。
“你,先上去走。”大汉趾高气扬地吩咐,好似那是什么天大的恩赐一般。
从万鬼到如今不足百,其中尔虞我诈欺凌弱小的事情见过太多,识相的都不会反驳。
果然,在众鬼注目下,许年年擦了把流到眼角汗渍,无言默默走上独木桥。
“还算识趣。”大汉讥笑,收下吹捧。
刚走上去的时候蛮紧张,越往后悬着心越松懈,意外很顺利,这种感觉就像玩了一场游戏,在前期各种关卡刁难搞心态,马上到结局,反而温柔了起来,幸福感成倍上涨。
许年年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下,脚下步伐稳稳当当,疲惫酸涩感一扫而空。
大汉走在许年年后头,见此情形,皱了下眉,眼珠子转来转去。
进程过半,他忽然猛地拽住许年年胳膊,瞬间甩飞丢进水里。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毫无征兆。
“谁也不知道被轮回界主青睐的条件是什么,万一是第一个抵达不归林的呢,小姑娘啊,你可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静溺湖用了不到三秒便恢复平静,除了还剩点良心地感慨一声可惜,许年年的落水消失在队伍里掀不起一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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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年年回不来了,肯定回不来了。
所有鬼心里都这么认为,以至于脚踩实地,站在原地不知去哪儿找轮回界主,身后水声响起,他们警惕回头,看见许年年那一刻,脸上表情管理全崩了。
“我靠!见鬼了!”
“你在说什么,我们就是鬼。”
“她她她,她怎么上来的?”
白裙子和高马尾湿答答沾在身上,许年年巴掌大鹅蛋脸惨白,张大嘴不停喘息,模样很狼狈,但确确实实爬上来了。
才落地,周围迅速空了一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触霉头的事谁也不想干。
“命真大啊。”
领头大汉看了几秒,扭过身子,嘴里轻轻发出啧地一声,继续和同伴探讨。
在他看来,自己不去找许年年麻烦已经够仁慈,道歉什么的绝对不可能。
“我们分头……”
“叔叔你好。”交谈被轻柔的嗓音打断,许年年主动走到大汉身边,仰头礼貌开口。
“干什么!”
对于凶巴巴的回应,许年年没有计较,反而笑了下,贴脸发丝遮挡下梨涡若隐若现,她问:“你们是在讨论怎么找轮回界主吗?”
“关你屁事!”
大汉对许年年很排斥,尽管一遍遍告诉自己弱肉强食本就天经地义,他之前没有做错,但看见和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许年年,他还是不由感到一阵心虚。
许年年踮起脚尖,在大汉耳边低语一番,瞧见对方眼睛越来越亮,欲念喷涌而出,勾唇缓缓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我来吧。”
不多时,两道身影开始远离队伍,漫步湖岸边,落在后面的大汉几番考量,卸下防备,叹气快步走到许年年左侧身旁,边拍胸脯边开口:
“没想到能实现两个愿望,没想到找到轮回界主的方法竟然写在静溺湖水底的石头上,更没想到小姑娘你居然会找我一起搭伙儿,你放心,我在这队伍里实力绝对是最强的,等下无论轮回界主考验我们什么,我都会带上你。”
“我之前真是……唉!对不起啊,我也是太想给我女儿治病了,她和你年纪大概差不多,今年要十六岁了,却患了白血病,我已经走了两年多,如果我不争这个百年只一次许愿的机会,可能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死,轮回界那么大,我很难找得到她,她孤身一个无亲朋好友陪伴,可怎么办啊。”
说到女儿,大汉停不下来,恨不得逢人就夸的老父亲心态显露无遗。
轮回街无风,树叶不沙沙作响时,静谧铺天盖地包裹,踩断树枝轻响可以回荡很远。
“噗通!”
落水,连挣扎都无,瞬间趋于平静。
许年年停下脚步,抖落身上白裙水渍,捋了捋头发,轻快重新迈步,仿佛她的身边自始至终都未曾有过其他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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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深处走,萤火虫照亮眼眸,顺着开满百合花的泥路,许年年看见了像神的男子。
白长发,淡紫长袍松松垮垮,露出大半个胸膛,坐在树下缝补着什么,身后数不尽紫藤树上高悬挂满红绳木牌。
走近,白发男子抬了头,许年年诧异地发觉自己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模样,应是好看的,但总有难以表述的东西扭曲记忆,让她无论看对方多少眼,下一秒都能忘却。
这应该就是轮回界主。
而我是那个幸运儿……
意识到这点的许年年在那一刻,忍不住红了眼眶,苦尽甘来的喜悦吞没所有。
“哟,孩子来了,坐吧。”
熟络带笑意的张罗。
许年年怀抱紧张不安的心慢慢跪坐下,白发男子顺势扭头凑近,饶有兴致地八卦:“吾的孩子,你刚刚,为什么把那个男的推下去?他跟你道歉了啊。”
不着痕迹皱了下眉,许年年无辜眨眨眼,很是不解地回:“哪有为什么,他之前推了我,我把他推下去,相互抵消了不是吗?而且,口头随意说说的道歉有什么用,既然伤害了我,他得跟我经历一样的事情,才算道歉。”
抿了抿唇,又道:“是,曾经有个人教我的。”
白发男子微怔后笑了,“好像也有道理,你想好要向吾许什么愿望了吗?”
“回人间,复活!就是电视剧里那种,什么扒拉着土出来啊,或者说扭曲了时间,让我直接复活,所有人都修改了记忆,不知道我曾经死过,或者说……”
一聊到这个许年年瞬间起劲儿,担惊受怕了好几个月的疲惫终于散去一些,她眼里神采奕奕,嘴角扬起的笑不再显得苦涩,用初升光辉明亮的朝霞来比喻都不为过。
白发男子,不,轮回界主含笑看着她眉飞色舞地提供各种思路,等说累了,方才开口,“吾的孩子,要看吾缝娃娃吗?”
虽然不知道话题是怎么扯到这个上面的,不过深知求人办事不可心浮气躁的许年年点了点头,没有追着问可不可以。
轮回界主缝的娃娃看久了竟觉有七八分像自己,许年年觉得自己有点自恋了。
白发作丝线,缝出来只有很淡很浅的痕迹,不仔细看跟浑然天成差不多。
“我厉害吗?”
“嗯,挺厉害的。”
“我也觉得,不过它比不上你,还有就是复活是不可能的。”
“……”
“但我可以让你重新回到人间,哎,先别急着高兴……”抬起两根手指点住身躯前倾,又要重新咧嘴笑的许年年额头,轮回界主认真道:
“你只能以灵魂体的方式出现,在世之人看不见你听不见你,你只能围观,不能参与。灵魂体脆弱无比,有日光时,你需要附着到东西上躲避。在世一日灵魂能量会消散一点,你最终还是要回来的,还要掐准时间在彻底魂飞魄散前回来。”
末,顿了顿补充:“但你回来得喊我一声爹,如此,你还愿意吗?”
“愿意!”
许年年掷地有声毫不犹豫地回答,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喜欢让喊爹,不过她不要脸,喊一下也无所谓。
轮回界主错愕看着她,突然猛地一把抓住她双手,声音轻抖,“没想到啊!你居然答应的这么快!”
“我等你回来,去吧,走那边。”
萤火虫汇聚成一条长长的线为归者引路,并排种植的紫藤树中间别说路,缝隙都没有,许年年回头,轮回界主却表示路没错。
“对了,睡太久,忘记例行询问,还没问你,你为什么想回到人间?”
除非真的无所牵挂,否则谁愿意离开人间,与重要的人分隔两界,不得相见呢。
这个问题许年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纤细身躯立在那儿许久,最后只低低地说:“我有个问题没得到答案,我想知道是谁害死了我,我想……再去看看,看看……”
“总之,谢谢您,谢谢。”
抬腿一瞬,身旁两侧盛放紫藤树自动歪斜挪开来,木牌轻摇曳,一簇簇花瓣遮天蔽日,偶尔划过她侧脸,萤火虫在其中为她点亮脚下的路,许年年快速向前跑去,没有回头。
不曾知晓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轮回界主,眉宇流出一丝悲悯。
稍稍抬手,刚缝制好的娃娃化作一道微光冲进许年年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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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满紫藤树的道路好长好长,许年年却一点都不觉得累,穿过重重叠叠的花海,到达目的地,砸进一片柔软的黄昏里。
前方是墓园,橘黄色的落日余晖轻撒,云层是宛如童话世界里才会有的形状。
轮回界没有太阳,所以她可以清楚的确定自己回到了人间。
自己看见自己的墓是种什么体验呢?
“我天,这照片也太丑了,谁选的啊!为什么不选其他的,感觉无论是哪张,角度构图还是脸蛋的漂亮程度,都比这张好嘛!”
对于自己呲个大牙,单手比耶,充满傻气的墓碑照,许年年蹲下,吐槽不断。
直到她听见有人唤:“年年。”
瞬间僵硬,站立起身,慢慢回头,水雾逐渐笼罩视野,一张熟悉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我……我回……”
胡乱擦眼泪,刚要解释,忽然抿住嘴,千言万语重新落回肚子里。
许年年在男人眼前挥了挥手,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缓慢勾起嘴角,语调轻快的说:
“好久不见呀周沉,我的,周同学。”
即便对方其实看不见,听不见,完全不知道她的存在。
周沉模样比记忆中成熟许多,不再消瘦的厉害,应该是有好好吃饭。白衬衫穿在他身上特别好看。眼底染上些许沉重的陌生情绪,冷峻得很,许年年恍惚间竟有些不认识。
也是,距离和他表白那个下午,已经过了足有七年。
布满阴郁冷漠的脸只有在抚摸遗照时,才会淡淡泛着柔和,双手捧着的,是许年年最喜欢的草莓蛋糕。
很精致,六寸大小,薄薄的奶油上只用好看且完整的草莓做点缀,正中央一根彩烛,点燃后火苗轻飘飘。
许年年试图去摸挂在墓碑上的生日帽不成,下一秒浑身剧痛,抬头一看,云朵不知何时飘走了,日光照耀下来。
来自死亡世界的灵魂不受人间太阳欢迎,一旦被多照,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第一次尝试附着到东西上,许年年头顶火苗充满好奇。
居然不会烧她头发。
身处不可移动的物体里,视野也变得很独特,现在只要稍稍抬头,撞进周沉的眼睛里这件事会变得轻而易举。
“年年,你曾经说过人死后,会化作一阵风的,对吗?”
“这些年,怎么都不回来看看……”
哑声低语自问,周沉视线从墓碑照片上慢慢挪动,最后竟落在彩烛上。
怀江夏季多雨多风,曾经隔三差五报道要来一场台风都不是稀奇事。
怀江夏季近七年来很少有风,更少雨,保护生态环境绿色出行减少不必要的热量排放等标语,贴得到处都是,牛皮癣似的。
人人都道是环境保护力度不够,唯有周沉知道,一切都是从那年夏天开始的,许年年被人从背后捅二十三刀的那年夏天。
所以——
“年年,你不回来,是在怪我吗?”
蛋糕朝前面虚空递了递,空洞的眼睛里翻腾些许厚重灰烬,似是话里有话,“算了,你不回来,也好,也好……”
“生日快乐。”
“许个愿吧,一定会实现。”
怀江天气预报报道,今日最高温度三十八摄氏度,黄色高温预警,建议各位市民减少非必要的外出行动,太阳预计在六点三十二分降落,无风,全市洒水车降热行动中。
空气闷到似是要黏稠在一起,蝉鸣震天响,今日确实极热且无风。
蛋糕侧面有颗超大草莓没嵌好,高温融化奶油,松动了身子啪嗒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等着人去捡。
身体在这一刻僵住,周沉维持姿势一动不动,甚至连胸膛的呼吸起伏都逐渐消失,不敢眨眼,彩烛火苗倒映在他瞳孔里,莫名左右摇曳了好几下。
随后就像是有谁站在他前头,凑近看了看,然后轻轻提起一口气。
“呼——”
一缕轻烟升腾,蜡烛,吹灭了。